昨天,我又梦见了我的老父亲,我的阿爸。
自他离开,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他,不去念他,把那些想那些念那些爱去给我健在的伯父伯母。我只希望有一天,当我回忆自己的父亲,全是甜蜜往事,就如伯父于我。
1.
伯父住在山上,一座叫做东茅山的小村庄。我最怀念小时候,假日里到山上伯父家。
伯母似乎总是在灶头,我在一边看着伯母做菜。灶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等锅一热,伯母在锅里倒上油。等油哩哩啦啦,倒上切好的菜,开始翻炒。锅铲翻动间,那次擦次擦的声音,在我是世间最美的音乐。
伯母常常一边做菜,一边和我说话。说了什么都忘记了,但是知道了做菜的规则。伯母做菜,都是先放油,放一点盐,大概是为了保持蔬菜的色泽。还知道等菜熟了,才放调料的。油是润滑作用,不然糊糊的了,粘在锅里,这菜自然不好吃。
伯母很勤劳,从山上下来,挑着满满一担扫帚。到山上去,又换成满满一担油盐酱醋菜啊生活用品什么的。我忘了,伯母买的最多的是不是那些咸鱼咸肉什么的,因为这样可以吃很久。不到市场上去的时候,就吃自己的菜。腌着的咸菜,角落里藏着的土豆,晒着的各种梅干菜菜蕻干,可以吃上大半年。
伯母做的饭好香,还有蒸的雪白鳞片的带鱼,上面淋上酱油,肉质肥美,至今难忘。
2.
吃了午饭,伯父会端把椅子,坐到门口,捧个杯子喝几口茶,然后便出去干活。我们跟着伯父去竹山挖笋,或者在村庄里跑来跑去,找个高高的土坡,柴草或竹片什么的一垫,嗖——滑下去,大家嘻嘻哈哈的,真快活。这是很早很早的记忆了。
伯父很帅,浓浓的眉毛清瘦的身子,印象中总是捧着一个茶杯。农忙时节稻田里,他捧着一捧稻子在脱粒机前哩哩啦啦打谷子,或者是坐在秧凳上拔秧,身上的白衬衫也和他的眉毛一样干净。伯父当过生产队长,根正苗红。所以到七八十岁了还是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生起气来让儿女们都怵他N分。地主女儿出身的伯母,则是他一辈子的粉丝,对他总是言听计从任由差遣使唤。
3.
小时候,我们经常去伯父家里。从山下叫做长爿田头或者陈家庄园的一个地方,我们走啊走,沿着小溪,经过小桥,走到大路,过了大陡坡向着北边的山坳走,一直走到山脚下。
还不行,你要爬山,沿着竹山那条石阶路一路攀登,过了龙王堂,经过杨梅山,经过凉亭,左拐右拐到山顶。这还不行,还要再经过好长好长路,沿着山路继续向前走,山路弯弯,总算弯到茅山。村庄里人称“笋大王”的劳模伯伯隔壁三间小屋,门前有个没几平方的平台叫做道地的一家,就是我伯伯家了。
伯伯家前面是新康伯伯,不,应该是下面,因为你只要在道地边缘向前迈一脚就可以跳到他家的。伯伯家房子右侧镶着一间茅草屋,那是猪舍,也是茅房——简易厕所。茅房右墙边,根土公公家面前是一条路,路下是一个小水潭,终年清甜,从不干涸。这条路七弯八拐,旁边又枝枝杈杈延伸出几条小路,烤串似的,把整个村庄上上下下串个遍。沿着路往下面走,到谷底,去向另一个村庄,叫做西茅山。我从未去过西茅山,只知道那里更穷,只知道那西茅山和东茅山,可以沿着历史往上追溯,找到我们同宗同脉的祖宗。
4.
管他西茅山还是北茅山,反正我只喜欢有伯伯家的东茅山。那些房子就地取材,外墙都是石头,内墙如果不需要承重,那么上方常常用竹片编成竹排,抹上泥巴,再抹上石灰,作为墙壁。这些房子依山而建,你旁边有我,我下面有他,依着山势高低错落,朴实可爱。
我常常奇怪,是什么力量让我们的“上百代祖宗”繁衍生息,在大大小小的路旁边,山坳里开出了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庄,还美其名曰茅山?记忆中的村庄,总是满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村庄里的男人们上山下地,女人们则三五成群,打毛衣纳鞋底,家长里短里过完一天。
傍晚到来,家家户户生火开灶,灶前是煮妇们刺刺擦擦烧个不停,灶缸旁是懂事的小孩子在烧火,他们脸一律红红的,亮亮的。火苗晃动,袅袅的烟沿着烟道诗一般从每一家的烟囱里绕啊绕地升起,升起……是哦,就是这样一个村庄,村庄里园庐相望,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多美好!
5.
记忆中的午后,伯父搬一把竹椅子,坐在门前。六七岁的我侧着身子,脑袋枕在他的腿上,伯父给我掏耳朵。那画面,仿佛永远定格。
过年了,我们还会在伯父家吃年夜饭。砰啪砰啪放过鞭炮,我喜滋滋接过伯父给的压岁钱。
农忙时节,伯父伯母就带着我的堂哥堂姐们一起下山,去农田里收割。割完自己家,再割我们家。那么多的稻谷,那么多变的天气,那么难走的田埂路。伯父指挥下,三天两天就把这些活给干了。接下来便是耕田放水种稻谷。农田里水汪汪,泥糊糊,伯父纵然挽着裤腿拔秧苗,似乎也是穿着白衬衫,整整齐齐的。
6.
时光飞逝,我们长大。堂哥和村庄里的很多人都搬到了山下。很长一段时间里,伯父伯母依然恋着山上的老屋,和村里的一些老人们一起,养养鸡鸭,种些蔬菜瓜果,玉米土豆。
山上生活清苦,伯父伯母却很喜欢。村里多的是毛竹,闲时,伯父搬来那些竹枝,理清竹叶,做起了竹扫帚,由伯母挑到山下卖掉,贴补家用。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如果你偶然去山上,看到空心村返地后山上仅剩的那排老屋,走过去右边一间的门口,你就可以想见,那一年一年春去秋来,我的伯父就是那样小椅子一把坐在那里,面前是成堆的竹枝,他把还未掉落的叶子理清,或者把那一根根去叶的细枝捆绑缠绕,在扫帚柄上一层一层绑缚。
常犯气喘的伯父,就这样做一会,喝口茶,然后继续理,继续捆扎,继续绑缚。用了多年的不锈钢外壳的茶杯,放在身边的小凳上,做好的扫把们,整齐地码在一边……
7.
往事清浅,岁月静好。
记忆中的时光,总是太美,太好。只是当我们想起,伯父也老了,承欢膝下的我们,膝下也有了小儿。于是生命中也常有那么一刻,我坐在沙发上,我的小阿宝枕着我,歪斜着脑袋露出一侧耳朵。我拿着一个挖耳勺,小心地给他掏耳朵。那时候,阿宝先生该是有多享受啊!我也是,那个时候,就会想起我的伯父伯母——我那老父亲同辈中唯一健在的亲人,还有那远去的早已被空心村翻地的东茅山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