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个元小说,也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 ——题记
我跟装饰公司的经理大吵了一架,又跟老婆小吵了一架,第二架源于第一架。吵完后疲惫不堪,尤其懊恼于自己刚刚的情绪激烈、咄咄逼人。我怀疑这么多年,就是凭借这种对自己的懊恼和对别人的愧疚,我才跟人世不断达成和解。老婆气呼呼出了门,看着被她丢在身后的一切,我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又奇异……是这些身外之物承托着日复一日的生活。而此刻,我只想离开这些,到一个“世外桃源”去,让自己平静下来。
骑着自行车出了城,我一路胡思乱想过了大桥,眼前掠过了政府驻地,沿街商铺,星级酒店,会馆,新开发的居民小区……前方不远某个新建的小区里,有一个居室属于我,而这正是我跟装饰公司冲突的根源。楼房几年前交工,因为不住,为节约水电暖及物业费,一直没去领钥匙。终于有一天老婆出去转了一大圈回来,说板材、油漆、家具都涨钱了,跟涨幅相比,咱们节约的那块简直微不足道。
我问怎么一下子涨这么多?老婆说你除了小说还关心什么?天天趴在那里写,也没见写出啥名堂来——这两年国家查环保,油漆贵了;很多好树种禁止砍伐,板材也贵了,能不涨吗?我听完也就完了,因为那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于是老婆第n次将手机举到我眼前,让看一组室内效果图,都是网上搜来的,看上去哪一间都美轮美奂,不像给人住,更像工艺品,拾掇出来专门供人欣赏的。但从老婆食指下迅速滑过的图片中我还是看到一帧就被吸住了,我让她倒回去,是一组书房效果图,三面环墙到顶的褐色书架,沉稳内敛,浅蓝百叶窗透进条块的阳光,清新又雅致,就像从喧闹的大千世界里凭空隔离出一个独立王国。
终于我陪老婆去跟装饰公司签约了,把工程交付她中意的一家,并一再强调,书房务必照这个做,书架开放式,中间做一个放瓷瓶的孔洞。
装饰公司是一对小夫妻开的,一开始有求必应,热情周到得让你过意不去,进入实施阶段却发生各种问题,好在都有老婆去应对。随着新空间的慢慢成形,接下来,我们利用每一个周末、假日奔波在家具商场之间,看着不同款式、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家具,设想它们在新房里组合出各自不同的效果……一切尚未成型,一切正在形成之中,这引人无以名之的神往,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我的热情下面,隐藏着秘不宣人的部分,那就是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暂时搁置下想写小说而不得的纠结,心安理得放松了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放了长假,有了名正言顺的放松的自由。
多年来,我一直在一个垄断企业上班,做一份文秘的差事,要知道工作只是糊口的工具,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另一处,那就是写出一个或几个让自己满意的中短篇小说,就像那些曾经震撼过我的经典之作,在作者死后还流传人间,被几个理想的读者(我对大部分读者不抱幻想)遇到,这样当我的肉身消亡,我的灵魂不信宗教所以很快消散,并无一个来世可以寄托——但我的精神产品却绵延不绝留在了人间。这是化解我对死亡之恐惧的最好方式。现实的生活转瞬即逝,没什么值得太当真,只有那些伟大的经典能抗拒时间的侵蚀。就像詹姆斯·伍德说的:小说是一座花园……这个想法与小说以外的现实恐惧有着具有讽刺意味的对称关系。
文学创造的世界比现实具有更坚硬的质地,能对抗时间的杀戮,所以写出一篇或几篇那样的作品就成了我长期以来的志向。但是正如老婆所说,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已经很久写不出一篇完整的小说了,更不要说自己满意的小说,我总是不在状态,对这一切我无能为力。我消耗掉大量的精力来构思它们,却往往胎死腹中。偶然完成一个,反复打磨修改,就像一个金匠反复修整一块金饰,但最终出手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执着写作变成了对写作的执着逃避?为回避写作,我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翻手机,看朋友圈,看订阅号上各种各样的消息……总有一些层出不穷的消息填满这一分一秒,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再想了。人类的消遣方式越来越花样翻新,多年前我混网络论坛,再后来是博客、微博、QQ空间,现在都落伍了,许多新的消遣方式又层出不穷的来临,微信、快手、抖音……要消耗时间真是易如反掌,随便点开一个图标,后面就有万花筒样的无数个图标在等着,而每一个的后面又有无数个,海洋般没有穷尽……
但过不多久,我又开始想一些老婆看来很神经的事,比如自杀(越害怕生命的消亡,就越对了断自己满怀渴望,我无法解释这其中的悖谬)。但是现在,我放下了这个问题,一个完美书房的即将成型,重新唤起我对生活的热情和向往之心。我不再时常陷入苦思冥想中。伍尔夫说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爱丽丝·门罗也煞费苦心写过一篇《办公室》,表达女性对拥有一个独立空间的渴望与实现之艰难。在她们那里,似乎只要身为男性,就天然地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这真是天大的误解,要知道我身为男性,晓得并不是这么回事。没人知道我对这一点同样充满渴望。我的书橱上,有时出现老婆的艾灸盒、供神的香炉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书房没什么私密可言,床底下会有鞋子,桌子上也堆满孩子的教辅书——他跟我合用书房。我的空间被家人掺和,显得支离破碎。我甚至觉得写不出杰出的小说、成不了一个作家,很可能根源于此,我对生活和社会妥协得太多,从不为理想付出代价,比如离婚,比如不惧成为一个异端者,离经叛道……
新房装修的过程中,因充满无数的可能性而让我满怀憧憬。看着效果图上沉潜静谧、清新明亮的书房,我心无二事地前后奔忙,再不为搁置了写不出小说的痛苦而责备自己。以至于后来我不止一次从家里出来,一个人悄悄前往尚未成型的新房中,脚踩着一地的碎木屑,看着已现雏形的木格架构,似乎看到不久的将来,我将启动一个全新的人生。我将获得一个从未得到过的理想生活。我将尽可能摆脱那些形而下的生活的沉渣,而获得一种形而上的升华。我会从各种具体的烦恼中脱身而出,而通过书籍,亲近人类中最杰出的那一部分,先贤、智者、伟大诗人,披浴他们清洁、敏感、深邃、开阔的光华,而得到一个更超卓的自己。我的余生将因此而重新值得期待。我在这刚开工、半成品、仅现雏形的房间静静待上一会儿,然后满足地离开,就像一个教徒刚在教堂里做完了弥撒,以清洗一新的感受再回归生活的现场。
但是今天下午,我用一把A型钥匙打开房门,一瞬间感到了幻灭,眼前竖着一排式样奇葩的橱门,跟效果图上面目全非,这正是我反复强调避免使用的那种,它们神气活现而面目挑衅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墙壁每一面都加了两扇横门,尤其中间断开的门腰上还镶嵌进一块二十公分的银色金属,看上去俗不可耐,视觉上也显得横寛。高层公寓,本来楼层就矮,这样更像趴下来一样,给人乌云压顶的围堵。尤其那银色的门腰,仿佛瞬间合谋了我平生遭遇的全部阻隔压抑,四面八方地欺压过来。
而老婆轻描淡写。她对我愤怒的程度表示难于理解。她这么容易妥协让我感到了诧异。她说你才发现这个装饰公司有问题?自施工以来出现了多少问题,你何时管过问过?再者书橱就是放书的,怎么放不是放,做上门还可以遮挡灰尘呢。她置身事外的样子难以理喻,让我忽然想到其实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这么南辕北辙……我给装饰公司经理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违反约定自行其是?这样的橱门拜托你自己去用,不要做给我。不想接电话的是那个年轻的妻子,她说大哥我们做这个橱门还多耗工耗料你晓得不?人家都用这样的橱门为什么就你不行?你要的样子当初也没备注在合同里,打官司你也赢不了,你要的样子太特别了单独出图耽工耽料关键还不定做得好,不要太难伺候了行不行?我们开这么一个小公司搭钱搭料还这不行那不行我们容易吗我们……电话里渐渐传出了哭腔。她竟然还哭!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自己一直就是这么生活着的,以前的主任不学无术,校对的校(jiao)他念成校(xiao),“你笑对一下”;调侃的侃(kan)他念调傥(tang);连酝酿他都念成云廊。而我对字词的敏感和苛求对这些难以忍受。但是收入旱涝保收,我不得不慎重对待这样一份工作,我要养活自己和家人,我没有任性的天分和资本,更没本事凭借写小说来维持生存——尤其我不能理解的,为什么总是理亏的人理直气壮、咄咄逼人?最后老婆不耐烦地说还有三分之一的款项没有支付呢你有什么好怕的。听了她的话我一点都没有好受起来,我怎么可能用尚未支付的余款去要挟对方,那跟无耻的勒索又有什么不同?
骑车转过好几个街口,一路经过社区驻地、河流、车辆和广场上的人群。过了大桥人变得稀少,灯光也暗淡了,楼房和树木的暗影一团连着一团,我不时行进在这些街边的黑影之中。一个人难以平静,脑子里就会出现各种声音,似乎装饰公司的经理就在眼前,他一路跟随,在我的脑门或耳边胡搅蛮缠,将我不由分说带入一个据理力争的境地,我的思维也被迫变得活跃——就在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一个新的构思竟然电光石火一样出现了!
——事情就是这么来的,当我骑着自行车去往新房子的路上,心中满腔无处排解的愤懑,一路不停跟一个虚空中的敌人交扯不休,剧情不断升级,我加快了蹬车的速度,直到浑身都热起来,后背也开始出汗。就在这个过程中,忽然诞生了我即将前往的新房中惨烈的一幕:那个一直在头顶或耳边愤怒跟随的经理,此刻变成了一个复仇者,他出现在我即将前往的新房中,也出现在尚未开始的小说里,我隔着好几里路的无数墙壁看见他正举起一柄沉重的斧头,狠狠砸向那一屋的家具,那破碎的巨响不断反复,震耳欲聋。
我给主人公选定了一个名字,华森。这名字没什么讲究,就是这一刻这两个字的排列比较符合我的审美。他叫华森,他妻子呢,就叫龙丽吧,这名字有点俗,女人总要肤浅一点,这样两个人冲突,男人就更容易被同情理解……等等,这样下去会堕入通俗小说的惯性轨道,要知道这才是我无法突破自己的根源。那些优秀作家们绝不如此,他们总能出其不意,创造出一个比现实更加真实的世界。一个人的孩子死了,作者要写的不是丈夫或妻子痛哭流涕,高明的作者从来不,他们将刻意规避习以为常的处理,而只在描写妻子的动作、丈夫的转身以及最后的解脱中,让你就像跟着他们真心实意地痛苦了一场(卡佛《好事一小件》)。要么一个在火车上出轨的女人,她脱离激情现场的车厢时猛然找不见孩子了那一刻的无比惊恐(门罗《漂流去日本》);或者让一个准备结婚的女子跟准新郎去饭店祝贺,却在走出饭店坐上汽车后立马被对方抛弃(门罗《亚孟森》)……变化都在不动声色中。高明的作家从来不露痕迹,即便琐碎的细节,也是自有节奏,慢慢带你深入人物神经的内里,然后出来惊心动魄的效果,于无声处听惊雷。
一边骑车前行,我一边给华森、龙丽和装饰公司经理设定出不同的性格和处境,把他们放在正好方便展现故事走向的事件里。我必须抓住这个叫华森的人,赋予其骨骼和肌肉,以及流动的血脉。华森也在整修新房,某一天,书房完成了,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样子,而只是装饰公司大同小异的业务中一个雷同的复制。华森和龙丽曾去邻居家参观,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几无差别,以至于华森觉得人们过的不过是一种不断被复制的生活,小时候被家庭复制,入学后被学校复制,工作后被单位和社会复制,现在又被家装公司复制……华森无能为力,直到装修新房的机会到来,他终于可以掌控全局,当然要与众不同——他有多么渴望,接下来的毁坏才有多么冲击,这将构成小说里的海拔。
可以穿插一户不同的人家。比如敲开某个邻居家的门,发现里面装修简易但别有格调。这家连电视墙都没做,因为不看电视,那里只有平行的几根黑木条,他们也不玩手机,而是弹古筝,写毛笔字,过一种古色古香的生活,墙上的字都是自己写的,布艺饰品也是女主人亲手缝制;他们家装了很好的音响,从进门就流淌出溪水般的音乐。有一个卧室没当卧室用,里面放了三辆自行车,是一家每天的运动工具,晚饭后一家出门环城骑行……从房间的样子就可以设想他们平时的生活,是跟其他人家不同的,大部分人过的不过是被习俗预定了的生活,被庸常和重复所填满、昏昏然而每天忙碌不休,但这一家,庸常而在精神生活上给自己一点色彩的努力打动了华森,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无名之物,那东西曾生机勃勃地存在,可是已经沉睡多年。
龙丽不以为然,以致他们又去新房,在楼下遇到那个娴雅健美的妻子,华森跟她打招呼,她回应他并招呼龙丽,龙丽却装没看见,龙丽不愿意搭理她,因为华森对她营造的生活大加赞赏——我应该让华森渴望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因为苦行僧式的生活更容易提纯人的精神境界。他有多么孤独,他对新书房的向往就有多么强烈,这样一旦遭遇绝望,那绝望才有毁灭的力量。
写到这里还可以调侃,就像钱钟书对赵辛楣、方鸿渐们偶尔的刻薄。比如让清高厌世的华森,也为商场活动期间买到的一套因为有残(但可以修补)而便宜不少的红木桌椅摆在家里,并因和某个爆发户亲戚家的相似而心满意足——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终于跟人家拉近了一点距离。我还要让装饰公司经理事先遭遇各种不幸——才能显出悲悯和客观,在他给华森带来痛苦的时候也仍然值得同情。
那么,装饰公司的经理最好职专出身,毕业后到房产售楼处,几年的售楼经历让他发现室内装修大有前景,于是艰难创业,却渐渐被逼到死胡同。还可以铺垫一些背景,比如他乡下的父母有病,进城后孩子入学难,举债创建的公司被各种问题工程吃掉了利润,乃至老婆外遇……各种糟心事攒成堆,华森的激怒终于变成最后一根压垮他的稻草——在遭遇华森怒不可遏的声讨后,他终于崩溃了,彷徨于无地,最后拿上钥匙闯进华森的新家,高举起斧头,用力砸向尚未使用过一次的家具。在发泄的间隙他回了一下头,看见站在门口的目瞪口呆的华森,他慢慢转身,再一次举起大锤——斧头还是大锤?然后小说戛然而止。
他还要有房贷,加创业贷款,没有专业知识,只能现学现做,资金有限而人手匮乏,所以工程分类外包,给分工更细的工种,如油漆工,细木工……设计师也是外聘的,刚起步的他们一切都很外行。在他们看来华森是城里人,工作稳定,待遇优厚,充满优越感地刁难着入城务工的他们,把他们逼到绝境,不堪忍受而丧心病狂,并在爆发中毁灭了一切。
这个叫华森的人,最惶惶不安的就是意识到自己永远都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小说了,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对某个小说的准备中度过,这让他的一生都像生活在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说里,他随时随地捉摸和挖掘着某个素材,对遇到的每一件事,他都考虑能否化为某篇小说的细节或枝干。他渐渐幻觉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设身处地去体验他要人物去感受的一切。于是华森的生命一直存在于某篇尚未完成的小说中:他家门口的道路,他参加的某个叨陪末座的会议,他身处其中而深感厌恶的官僚风气……随地打捞,适当裁剪,给以小说艺术所需要的节奏和语感……事实却是,华森已很久写不出一篇小说了,按他自己的标准,甚至从未写出过一篇让自己满意的来——他有点像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一切任他所取,再加上朋友、同事、邻居、陌生人的任何经历和遭际,都可以随时借用到他和每一个小说人物的命运之中。
至于龙丽,龙丽的人性要有丰富的层次,而不能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家庭妇女……我要彻底转换上面的思路,当华森走进新房门口,发现屋里已经有人,他上次离开时掩上的门此刻正四敞大开着,是龙丽在里面!华森这才发现两个人竟然都把新房当做了避难所,这让每天对陷身的生活充满逃离欲望的华森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妻子并不如自己眼中那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也有厌倦和孤独……如果沿用这个线索,那么就是,前期两人并肩战斗,同进同出,渐渐的却分头行动。华森以为龙丽每次出去练瑜伽了,或者跳广场舞了,他来到尚未成型的新房中。发现龙丽正做梦似的坐在那套高级灰的沙发上……如果这样安排,就要提示读者,两人志趣不同,但一直出于各种考虑生活在一起。后来终于为一件事而同心同德,那就是新房子的开始装修……这期间需要铺垫生活细节,这些细节要有连贯性,关键写出熟悉处的陌生感,打捞出生活表象下的独特性。比如一个人躺在自己制造的杀人机器上杀死自己(卡夫卡的《在流行营》);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热闹过后发现妻子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已经死去的恋人(乔伊斯的《死者》);一个女人杀了未婚夫,然后躺在他的身边过完余生(福克纳《献给艾米丽小姐的玫瑰》)……普通作家走不动的时候,大师们依然前行,他们从不停留在离奇故事的表面,而是就地掘井,一个被妻子背叛和羞辱的丈夫终于射杀了一头野牛(海明威的《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关键不在于狮子或野牛,而在于羞辱,最后女人为了保护他又失手射杀了他,谁也可能写出这些,难在写出羞辱,以及羞辱解脱后的心情轻快。没有羞辱你写出再多的狮子、野牛和死亡都没有意义。
不知是远方还是头顶的树叶间,透过来一阵清凉宜人的风,也可能是我自己前行的产物,在骑车前行跟空气形成的相对运动中,这一丝丝凉风侵入我的脖颈和腋窝,让人觉得舒爽。下午的愤懑已被代谢掉了,化而为一幕不断走向完整和逼真的情景剧。那个一直愤怒跟随在我大脑中的装饰公司经理,也正以一个复仇者的面孔不断召唤出更多的人物和情节,无疑,他举起斧头砸向家具的一幕将成为小说中的高光部位——高光不能凭空到来,要有铺垫,铺垫对高光的到来必不可少,它们琐碎而具体,就像砂石一点点奠基成通向山巅的道路。小说的前半部分保持一个冲刺的态势,让华森即将前往的房屋中发生的惨烈一幕自然而然,只有铺垫周全,才能逻辑严密。为了富于物理的质感,要让龙丽手机上的效果图,具体到北欧高级范,还是简约田园风,是高级灰,极简白,性冷淡蓝……惯于操作文字的华森对这些新异又陌生的汉字组合屡感冒犯;而看着尚待成型的房子,又如面对牙牙学语的婴孩,产生各种不切实际又蕴含无限可能的向往……粉蓝色的电视墙搭配奶黄色真皮沙发,还是新中式的北美胡桃木?床,带柜体的还是不带的?这些细件的组合在即将成型的过程中,什么是需要放大的,什么是一闪而过的,什么是可有可无必须删掉的,最后经由这些铺垫,慢慢让这个再也写不出一篇小说的人,因为对一所房子的期待发生空前的热情,并重新体验到了一种有热情有奔头的生活。
……一个人的精神也像一个空间,有一个固定的容量,你放进去创作失败的痛苦,就装不下信心和希望;当你装进去对一所新房的热情,就需要这种痛苦来腾出位置……这是我的亲身感受,可以直接过渡给华森,也可以作为隐性的逻辑,不动声色地应用进去。主人公华森一直崇尚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就像历史上所有的逃避者一样,厌世,同时满怀理想,渴望陶渊明式的世外桃源——对了,桃源,多么经典的文化意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则儒退则道——于是千古文人桃源梦!
华森的童年何不干脆就在河流对面的村庄里?一个祖上从明朝迁居来的村落,带着童年时代充满植物气息以及传统躬耕的印象,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梦想有朝一日进入对岸的县城。成年后,华森每次遭遇拂逆,或找不到写作的灵感,他就回到河滩,坐在月光下的桥头,倾听流水和虫鸣,风声与蝉唱,在应和自然万物中建立起某种久违的跟大自然的神秘链接。后来城市版图扩大,城区跨过了河流,故乡正慢慢消失,被一幢幢高楼所取代——可以这样描写我刚才经过的那座大桥:
它横跨城乡两岸,也连接起华森的“生活现场”和“世外桃源”。“生活现场”在市里,有政府、机关、公司、商场、公园、小区和各种会所;“世外桃源”在弥河对面,是华森的老家所在地,小时候华森的父亲曾在河滩上种满大片的桃林,八九十年代谁不知道弥河滩的桃子比蜜甜。童年的华森仰躺在河滩上,张口就能咬到低俯到地面来的枝叶间的鲜果。春天的时候,大片桃花倒映在水中,如锦似霞,点染得村落诗情画意般美丽……
当故园被拆迁,作为原住民的华森获得一间新的高层住宅作为补偿,华森开始虚构另一个“桃源”,这将是他唯一能够支配的世界,谁知倾注各种心力,却毁于一个热情洋溢而实力不足的装饰公司经理之手……华森跟装饰公司经理争吵,又跟龙丽陷入僵局,惶愧而愤懑中,他决定再次逃离“生活现场”。当他出了城,过了河,来到新校区,跟平常一样进电梯,出电梯,将钥匙插入锁孔,却听到门后摔砸东西的剧烈声响……这些都将成为渐渐鲜亮起来的小说元素——接下来华森打开门,看到了那个身高力壮的青年男子,正高举着斧头,往玻璃隔断门痛快砸去的一幕……终于他觉察到有人进来,于是转身,回过头来,再一次举起大锤——
应该结束在这里,而不能写出他杀死华森的场面。一百年前的作家已懂得,要留一个开放式尾巴。如果一个人将另一个人真的杀掉,那还有什么意思?就停留在多种可能性之间,由读者一起来完成。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我需要控制节奏,让它有个慢慢积淀的过程,用各种真实而连贯的细节往前推进,直到即将到达顶峰,顶峰尽量延迟,这样才能构成阅读的张力。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要让完工的门板必须再无改造的可能。如果华森坚持恢复到最初的效果图,这个门板的原料必须无法再行购买。那么,就要在华森、龙丽跟装饰公司经理一起去选择门板的时候唯一看中的一个颜色和花纹,因为销路不好已停产断货。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改动橱门,为保持风格及色调一致,势必前期整个装修都要重头再来,将造成不可想象的返工成本——这样,已经生存艰难的装饰公司经理才会心生绝望。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我停下了车子,我已经不需要再前行,去面对意念之中已被我的人物无数次敲碎而实则安然存在的橱门。我在夜色里站立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闻到了辽远大海吹来的风,于是抬头看了看夜天,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写成灯光稀少,所以星星很亮,我有好久没有看到这么亮的星星了——我毅然掉头回家。
我必须将这一系列的构思尽快付诸纸面,否则一旦时过境迁它们就会离我而去,就像以前很多构思离我而去一样。我曾经把这归于意志力薄弱,但也可能在它们坐胎的一刻就没有托生为一个好的胎儿。我曾努力抓住某些瞬间,悉心铺展,却在推向高峰之际习惯性滑坡,直到再也创造不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完成。我无法挽救它们,所以大部分胎死腹中。但设想的人物仿佛意识到即将被我遗忘,于是跟踪提醒,在我呼吸、行走、思考、发呆的时候,它们四面环绕,扰攘不休,用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叫嚣它们需要出生和成长,要像一个真实存在的胚胎一样最后看到天日。无论我在走路,半睡眠状态,甚至睡梦之中,它们都不肯放过我,它们都是我的产物——我只是一个人,却滋生了那么多虚构的生命。我终于明了很多优秀的作家为什么不生儿女,这些虚构的儿女在呼唤每一个作家去完成它们,这将占据他们巨大的精力……我多么沮丧自己只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就像我在现实中充当的角色一样。
……我原路返回,坐在办公室桌前。这家垄断企业的大厦在这个夜晚空无一人。我在电脑上敲出开头,华森的热情是被龙丽一点一点带动起来的……看着这个句子,感觉有误导暧昧的嫌疑,就像那类不入流的小说借以抓住读者的眼目。但是先不管它,我往下继续,华森是一个失败的写作者……两段之后我迅速删除,它们正在滑向一个庸常的轨道,这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推进。我是说这种进行到一半还在苟延残喘的节奏,就像一次即将到达却最后也没有到达高潮的性交,令人沮丧莫名。我想起用过的电脑,无论家里的还是单位的,都有不止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的全是这类到最后也不会面世的稿件——只有杰出的作者才有被发掘各种遗作的资格和机会,而我的残次品们,将只能跟各种过期失效的工作文档、孩子下载的游戏、老婆下载的歌曲一起,在技术的更新换代中淘汰成垃圾,在我的肉身生命消失之前,早伴随大量废旧电脑进入某个库房,在电子元件们的停尸房里,被时间和空气中的氧分子腐蚀,成为一堆亟需处理掉的废物。这就是它们看得见的宿命。
我疑心自己倾心写作只是一种虚妄。就在这种怀疑之下我们搬完了家,搬家是一个繁琐而辛苦的过程,但我终于住进了这所曾被寄予各种想象的房屋。它不可能如预想的那么完美,但总比原来的房子好了很多,一切都是新的,光线明亮,窗明几净,一切都提了一个档次。而那道令我怒不可遏的橱门,也继续保持原样矗立于我的身边。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已习惯了它们,在跟我熟悉起来的过程中它们不再无法忍受。我又开始刷手机,看朋友圈,有选择地将房间内几个得意部位拍成照片到处晒。至于跟装饰公司经理的矛盾、跟老婆的冲突早已不值一提,总有很多新的烦恼来替代它们,以至我都忘记了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怒不可遏的下午。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大学校园,当年梦寐以求的女生还是清纯的模样,不同的是她竟愿意跟我亲热,当我跟她躺下来的时候发现另一边还躺着我的老婆。这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总之我再也无法让华森从电脑文档里栩栩地降生。我逼他从我的血液里,从远近的熟悉形象里,从一种立体的想象中出现,而他只是一堆泥巴,就像女娲抟土造人时未成型的泥巴一样,永远不会从宇宙混沌中脱然而出,就像一阵出现在生活里的尘埃,又或许一个新的追着我不放的游魂——
但是,亲爱的读者,当你看到上面游魂二字的时候已经明白,事情还是发生了转折,就在今天下午,当我坐在电脑前,一切毫无预兆,但是一个句子突然跳出脑海,它完美终结了长期以来我的各种混乱,那就是本文开头的第一句,“我跟装饰公司的经理大吵了一架……”当这一句浮现在电脑荧屏,一切终于河流一样哗然而下,这个叫华森的男人如同获得神启从天而降,他跟我神离貌合,又若即若离,当他终于创世纪一样从一片混沌中显形,一切像河流一样奔腾汹涌哗然而下——那就是经过本文的一路前行,华森终于站在一所还未完工的房屋门前,面对着一柄被高高举了半年的斧头——
2018.9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