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临终的体验

体验,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东西,要么心细如丝,要么心痛如撕。

2015年1月5日凌晨一点左右,我侧身躺在对折着的棉被里,蜷身如蛹,睡不着,也强闭着眼睑。心脏处一阵一阵的缓缓收紧,隐约可感知左肺叶的轮廓,微汗。我紧攥右拳,用力地心脏处捶了几下,翻身起床,喝了两口冷水,坐床边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上了个洗手间,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

我再度躺了回去。仍旧蜷身如蛹。

闹铃于六点二十九响起,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翻身起床。上洗手间。感觉喉咙有痰,轻咳了一下,吐到马桶里。坠落的一瞬,借着微光,看似深红色。

脸上一阵发冷。

再有异物于喉。再咳再吐。确认了,是深红色,粘稠如涕。

头上一阵冷汗。

于是简单洗漱,寻着医保卡和病历本。出门。

到医院挂了个号,排到了中午十一点十几分。到公司,如常上班。董事长唤我到她办公室谈了一会工作。而后,时间差不多了我就离了办公室,去排队候诊。

期间,不时有咳。痰中血色渐渐稀少,而痰状依旧粘稠如涕。左侧肺叶,明显可知其轮廓,隐隐有些疼。

终于等到。描述了上述情况,告知医生我曾在十几年前得过支气管扩张。医生建议我排号做个CT。我也正有此意。于是,拿了些内服的云南白药胶囊,然后去排队做CT。CT室忙到极致,当天根本没有机会了。医生问我能不能次日下午。当时我惨白着脸说,我都咯血了,估计等不了。医生皱了下眉头,说今天加号一个。预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回公司,服了药,感觉好多了。于是再处理了些工作。想到下午的时间和会议正好冲突,而此会的请假须得董事长同意。于是短信告之。不敢言谈过详。

董事长回复:自己保重。

这四个字,这一个月,一直有人和我说。越来越多的人和我说。

最开始,是在2014年12月20日。

2014年12月20日,周六。杭州的天气很好。几天来,一直很好。

我们要上班。

似是如常。我自己部门的十几号兄弟姐妹,认真地工作。会议室都被霸占了。

其中一个会议室,是我一朋友所在部门在用。

似是如常。

九点半近十点,在走廊上碰到朋友部门的同事。他见了我,说了句,刚刚开会的时候,朋友吐血了。人已经送到医院了。

我一惊,马上电话给他的主管。

说是没事。已经稳定了。而当时我手里还有点事,所以,打算和几个朋友中午去医院替一下班。

中午,走去医院。因为实在是近,就一个红绿灯。

一到医院,就不对劲。朋友所在小组的一个同事,正从急救室出来,手里捏着三张单子,正往收费处走。我迎了上去,付了这三张单子。其中一张是血浆。

后来,我进了急救室。看到他的主管。还有他弟弟。都哭得不成样子。都在看一张病床。而病床被布围着,机器急促地“嘀嘀”作响。

我急步冲到床边。朋友脑袋向右歪着,上身只穿一件贴身衣服,各种机器围着他,一台机器正在不断往朋友心脏处打。朋友似没有任何动弹,只是随着机器的击打不断弹动。

弟弟几乎崩溃。我陪同弟弟,并帮着联系其他兄弟和表兄弟。

看着一张张单子往外送,一盒盒药一袋袋血浆往里送,一声声警报越发急促。

而我,无能为力。

董事长推了投资商的会议,从上海往杭州赶。CEO动用各种关系,将医院院长从家里弄到现场,能请的专家全都到了。同事不断前来帮忙,不断被劝回公司。

家属也在从嘉兴或者温州往杭州赶。

而急救室依旧回荡着愈发急促的“嘀嘀嘀”。

下午三点多,终于具备一点移床的可能性了。于是,医生赶紧往手术室送。

其时,家属,除了父亲和叔叔大哥,因为是从温州赶过来实在有些远还没到以外,其他人全到齐了。包括他表哥,以及曾经是同事的他的堂妹。

此时,我离开医院,到边上面店吃了碗面。而后在赶回医院的路上,接到守在医院的同事的消息……

很遗憾。朋友去的时候,我没守在手术室外。更遗憾的是,朋友还清醒的时候,我居然还没在医院。哪怕就离得这么近。

但是,再遗憾也要把接下来的事做好先。

朋友的父亲,还没有到。老父亲赶到的时候,看到已经去了的朋友,会怎么样。

真不敢想象。

但,还是要面对。

家属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董事长和老总在急救室门口,泣不成言。见我返回,或是脸色也不好,临散时,董事长长看了我一眼,说:你也要自己注意。

董事长是个女士,其时已站立不稳,同事搀扶着离去。

不久,公司的车将家属接到,我们围着引着,朋友的弟弟、二哥和表哥都是已经先到的,他们在解释情况。

而此时,我已经有点站得不稳了。

朋友父亲六十多了,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显老,但仍硬朗。几个叔叔舅舅,还有大哥,都瞪着眼流泪。

后来,就是朋友的亲人们围着说事,用的是方言。我们一帮同事,站在边上。叫来的外卖,也是各种劝,才有几个家属吞了几口。

哭与叹气,盘旋在整个急诊大厅。而急救室门口,不知何时也增加了两名保安。

不多久,急诊主任医师从另一场手术室下来,被家属围着,不断解释,也是叹气不息。

不多久,另一场手术紧急呼叫医师。

太平间的入殓师走到门口,找到我们,说是可以去看一下朋友。

于是我们一行人,跟着入殓师,从一楼走到地下二层。

幽暗的走廊,抽冷。太平间内不太大,人多。我也一时没想好怎么见他,于是让在门口,让亲人进去。

边上几个相熟的同事,我一个一个劝着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太平间内哭声一片。

入殓师一直在劝,一直在叹。这么年轻的小伙子,看着都觉得可惜了。

三两分钟后,家属出来。入殓师跟在后面,说,需要两个小时,让朋友先冷一下,然后再擦洗,再穿衣服。

然后把我们送回到一楼。

期间,我联系上我和朋友的共同好友,他把店门一关,立马赶来。

家属再度去找医师,医师再次解释。

可怜朋友,病发得急,反应剧烈,连CT都做不成。手术室里打开胸腔后发现,左侧胸腔灌满了鲜血和血块。而最致命的,是主动脉破裂。

听完,扶墙不稳,我赶紧跑医院里的小店买了瓶水,喝了几口才有点回过神来。再次赶回急诊大厅,陪同家属等着给朋友穿衣服。

还是刚刚的路,幽暗漫长的走廊,昏暗抽冷的楼梯。

再见到朋友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嘴巴合不牢——他和他的双胞胎二哥都是这样的。光着上身的躺在冰冷的铁皮床上。

我和好友,与他父亲一同进门。一见到朋友,父亲立马怔了,三步走到朋友边上,颤抖着握着朋友的手,没有大声哭,但眼泪一串砸在朋友已经冷却的皮肤上。

朋友左侧胸腔开刀了,一大块止血纱布贴在伤口上。

入殓师和朋友的叔叔舅舅一起,给朋友穿好上衣,穿好鞋子,背了个包放满了纸钱,还给他手里塞满了纸钱,裹了两床被子,再抬到冰柜最高的那层。

住三楼啊,最高的那层。入殓师说。

然后,我们给朋友烧了纸钱。父亲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我走过去,扶着父亲,蹲下。父亲的眼泪,几次落在纸钱上。

我转过头。

火熄了。我们轮番向朋友鞠躬。返回地面。

公司已经在医院边上的酒店开好了房间。我们同家属一起,慢慢走过去。

走到医院门口时,我指着马路对面的大楼,说,就是在这里上班的。

朋友叔叔叹了口气,这么近还是没救回来。哎。

接下来的几天,我将部门的工作安排好,甚至会议都改到酒店大堂召开。

几乎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家属身边。

每天中午晚上两餐,公司安排好后我陪同带领。平时酒量只有一瓶啤酒的,也和家属喝上白酒了。

朋友的酒量也不好。

朋友钱包里找到几张银行卡。我和他们坐着公司的车一家一家的跑着,调取财产证明。

或者,替朋友偿还信用卡。当时还想不明白,朋友不怎么花钱的啊,怎么会欠这么多。

直到注销卡片后,才发现朋友可能是在帮别人刷单子!我真作孽啊!!!

某天,叔叔来敲我房门,说是晚上想找个空地,把朋友的衣物烧一下。

于是,我联系好了司机,然后坐等午夜。

二十三点,司机来电。我和朋友的叔叔舅舅一同上车,跑到朋友的住处。朋友为了省钱,住的是农民房。

打开房门,叔叔不让我碰。朋友的床上、柜子里、窗台上、阳台上,全是衣服。三四床棉被。六七双鞋子。

“怎么都是这样的衣服啊。”叔叔说。

据后来我从朋友手机里调到的淘宝记录看,哎,都是便宜到这样的衣服啊。

一个大箱子,两个大袋子,一床被子卷起来,居然还有多出来的衣服。

三个人,各种拖各种扛,终于弄上车了。

在车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消息:过了此时,我三十二。请勿祝我快乐。

是的,按农历,当时,是我生辰。

而此时,我们正在往江边的空地赶,把朋友的衣物提前火化,备着朋友到那边了有的换洗。

一焰火光,化为青烟。

火熄。司机送我们回酒店。

我一路颤抖。

我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给自己庆祝生日了。

朋友的父亲回了一趟老家。因为要走一下流程,要合法地证明朋友的父亲是朋友的“继承人”。

回来的时候,已经请当地的巫师选好了火化时辰。同来的,还有朋友的舅妈、婶婶和嫂子。

朋友家盖新房,把老房子拆了原地重建的。朋友已经有两个年没有回去过了。婶婶们已经有三年没见到朋友了。

虽然就这么近。

婶婶们说什么都要来见最后一眼。

他们还在路上,还没到杭州。

而此时,我已头昏力乏,在办公室呆坐了一阵还是没缓过来。捧着朋友在办公的遗物,去酒店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

手机也累坏了,都在充电。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黑。

我惊起。家属的晚饭还没吃!

于是我赶紧起来,抄起电话打给叔叔。

然后,一脸歉意地和叔叔一起,去吃饭。当时人已不多了,只有叔叔和舅舅。找了一家印象还不错的土菜馆。

舅舅的手机响了。是同事,找我的。

我接起来之后才知道,公司找我找疯了。

有两个小时,公司联系不上我。

火化时间,也是在周六。下午一点,遗体告别仪式,而后火化。

周五下午,朋友的遗体从医院出发,先行去往殡仪馆。

而我当时已有些体力不支,在办公室休息。家属为使我处理后事方便些,将朋友的手机给我保管。

这个4S,是和我同一天买的。朋友还在用两年前配的手机壳,有点暗了,不太好看。但壳里的手机,依旧如新。可能是他某一任追过的女孩贴的吧,在HOME键上居然有一个很可爱的笑脸。

我打开支付宝,没有手势密码进不去。只能电话支付宝客服求助。

也没有余额宝余额信息,只能不停的致电。

淘宝可以打开。买的东西基本都是衣服,要么是天猫超市的吃的。都便宜的。

手机QQ来消息。是朋友的高中同学的群:听说咱们班有人走了?

然后同学在三三两两地讨论。和大部分同学群一样,冷寂。

已经有同学猜到了。名字。

于是,我用朋友的号,说了大概的情况,说了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和殡仪馆的地点,说了朋友应该会说的保重身体。

然后,转头去同学的大学同学群,说了一样的话。

期间有同学来电。

是,谁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况且,QQ诈骗那么多。

还好,都释疑了。

同学们在约定送别事宜。

十一

周六上午,准备充分后,我搭同事车先行过去。

殡仪馆所在村子,我曾经住过几年。家属中,有一个小孩,是朋友的侄子,按朋友家乡的习俗,是需要在胸口放一本通书。而这个,只有我熟悉哪里可以拿到。

公司的同事坐大巴到。家属分乘两辆公司的商务车。

朋友的高中同学来了七八个,其中有一人是从朋友老家赶过来的。

朋友的大学同学来了六七个。

朋友的前同事,来了十几个。

朋友的交际圈不大,基本上除了同学,就是同事和前同事了。

打印挽联时,大学同学将其班主任的名字也打上了。朋友是他们班里走的第二个。

家属中有几个女眷,恰好高中同学中有几个女生,我便请求她们,和我部门的几个女同事,帮忙照顾。

整个大厅,层层叠叠的花圈,林立的花篮。而朋友,只是在墙上笑着看。

那个笑容,仿佛还是……

时间到时,朋友被推着进了大厅。哭声传到屋顶反弹回来,嗡嗡作响。只是再大的哭声,也换不回朋友的起身。朋友依旧闭眼,和睡着了一样。

工作人员捧出几箱子菊花,在门口,说:二十块一朵啊。

我们买了几箱不清楚,只是知道,在仪式后放在遗体前的箱子里时,满满的,还有放了一大排在地上。

用朋友的话说,这叫溢出。他管服务器的时候,最怕这个。不知道他看了这溢出的花,是怎么想。

仪式不长。因为朋友火化后还要回老家,车子也在等了。所以仪式一结束就送往火化。

我们将那些花,把朋友身边塞满。朋友出发时,盖子都盖不住了。

还有剩下的花,我们搬到车上,送朋友回家的时候,一路陪着朋友回家。

叔叔点了香,放在桶里,一路跟着。

而此时,家属要买点东西,我便又跑了一次村里。

我再回来的时候,朋友已经在火化了。

这个殡仪馆是建在山里的,火化房是最高的,门口一个斜坡,下面是一个大的空间,边上有个小亭子。

车子在候着。

我在亭子边上的树底下,脑袋一片空白,心跳几乎感知不到。站不稳。

扶着树站了一会,发现小亭子里有一箱水。我走过去喝了几口,缓过来。

三点过,时辰到。朋友哥哥捧着骨灰盒,朋友嫂子打伞,朋友弟弟捧遗像,朋友叔叔点着香,从斜坡走下来。

朋友的高中同学,一直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

我和朋友的主管,在家属上车后,一同上车,送朋友回家。

路很远。

天渐黑,风渐大。车子很小。一路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过一段时间,看看点着的香还剩下多长。快燃尽时,朋友父亲再点一根续上。

一路点了九根。

晚上九点多,车子才到朋友的家里。

村里人都在等着。最揪心的是朋友的妈妈,老人家身体不好,朋友的死讯都不敢直接说,只说病情严重,然后在这一个星期里,一天比一天说得严重些,到火化前,才说没了。

老人家两顿饭都没吃。

盖了两年的房子,只是毛坯。叔叔很客气地硬拉我们在边上吃了点东西。

老人家一直瘫在朋友遗像前撕心裂肺地哭。

我和同事不敢久留。留下来只会造成干扰。

于是,叔叔的儿子,就是朋友的堂弟,开车送我们到县城。

直到瘫在床上,我才回过神来。

朋友真的没有了。

发了条朋友圈:一辈子。

原以为一辈子会很长,甚至我还暗暗把三十岁作为半辈子的界限。没成想,朋友才二十九,就成一辈子了。

这么算,我算是朋友这一辈子的朋友了。

十二

回杭州后,三四天,一直像是在梦里。然后第五天我自己也咯血了。

十三

元旦中间那天,朋友下葬。我未能远送。

十四

朋友人很好,无论公司内外,没人说他不好。总是笑。

他爸爸也是,在杭州的几天,还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了。

一提到朋友,他爸爸总是笑着看着我。

十五

前几天,看微信公众号流行一文,《临死是怎样的过程》,有人把标题改成《临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很知乎。

一看标题,泪眼迷离。

那个午夜大汗满头握手捶胸的时候,我算是真体验到临死的体验了。

十六

朋友太节约。

十七

朋友的堂妹,在怀孕时,把她的小狗,委托给朋友帮忙照顾。当时我还和朋友同租在一起。

很可爱的小狗。

在昨天,朋友离去正好一月的时候,小狗也走了。

朋友有伴了。

十八

我比朋友大两岁。和他一样,不怎么照顾自己,也没找着人照顾自己。

写罢此文,我想,应该开始生活了。

各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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