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来讲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对她来讲,却是痛苦难当。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有多少岁,她便有经历了多少年的梦魇。我很想说:“对不起,妈妈!” 可是,我真的该为我自己的出生感到抱歉吗?昨天我问我妈,如果,如果今天把你身边所有的亲人拿掉,但让你的病好,你愿意吗?她毫不犹豫的说:我愿意。
我不是学医的,也没有学过相关心理的知识,甚至连弗洛伊德这样的精神分析大师的著作也没有好好读过,所以我无法想象,在我母亲的脑海中,这种疾病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对我来讲,称得上痛苦的,可能是我失恋了;可能是我知道只能离婚的时候,因为我坚持不下去了;也可能是我生孩子的时候,因为那种痛,真的是要把你全身的骨骼打开来,再重新组合。这三种痛,是我能想到所经历过的最严重残酷的痛了吧,可是母亲不是。她的痛不是一时之间,不是像生孩子那样天崩地裂,她的痛更多的偏向于很多次叠加的失恋,很多次叠加的只能离婚,那是一种精神痛苦到极致,肉体却反而无能为力的痛苦。她在她的那个“逻辑”思维中越陷越深,越挣扎越下坠,甚至一片黑暗毫无星光,在她所病态重视的这件事上,她苦苦寻找着同伴,她需要有一个人来证明——并不是只有她是这样的,有人跟她一样。她是安全的,她不要做那个另类。可是,她无法去求证,她尽量的不看、不听,完全避开了这个足以要她性命的问题。你想用科学的方法说服她,不。你想用引起她犯病的人不是这个意思,不,没用的。你想说,我自己也是和你一样的,我们都一模一样,不可能会有谁有机会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不,她还是不信。你想举例那些残疾人士,想说他们有多么的不同,有先天和后天不同等级的缺失、异样,可是,她信吗?锁打开了吗?没有。她要怎么样呢?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她要在毫不知情毫无预设的某一天,忽然有个人不是那么刻意的说“哎,我后面有个坑哎,现在很大了,不过也不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这个真的不是个问题。”到那时,也许她就会信了。因为这个人既不是我们的刻意安排,也不是纯粹的就是冲着这个话题来的,她完全不设防,就像是跟平常聊买菜聊超市什么有活动一样自然,这个时候,也许她心里的锁就“啪嗒”打开了,她重见了天日,从此不在那个思维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她又能跟正常人一样,回到家人的身边,并且把这一次的不幸尽可能的烟消云散。当时随时有可能要剥夺她性命的刻骨思想,现在可以当成雨天一样来谈论了,她不怕了,那个事情她已经找到了同伴,她知道,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她不一样,起码这一位,她/他们是一样的。她并不孤单,也不另类。可见,她不害怕死亡。她害怕的,只是没有“伴”。
我和妹妹,或者说我们家人,和我们相关的亲友群,一开始都很不明白,因为我们没有关于精神疾病的培训,也没有在日常的固执、执拗中,见过如此的“不可理喻”。我们甚至哑然失笑。这是问题吗?说脚上多了颗骨头,说后脑勺有个坑,……等等,也许我们都会说:你痛吗?痛你就去看。你难过吗会要你性命吗?不会吧,不会你还愁什么?你不是照样都好好的,一点都不影响你的生活吗?是的,就是这些稀松平常的事,小事,曾经一度成为她压在心口的巨石,她挣不脱,也拿不掉,更没有人能帮她拿陪她一起去挣扎,我们只是围着大石不停的叫 “没事的,你不要怕,这不是大石这就是一团迷雾”,“没事的,它其实不重只是你把它想的重了”,“没事的,你看,我们也压着一点石头呢!”我们是这么劝她的,可是有帮助吗?有,一点点,,但是不大。我不是否认亲人的力量,我也是亲人的一个,而且还是关键的害她成这样的一个,可我为什么会说帮助不大呢?因为真正陪她去一起压在巨石下的,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子女,更不是她的姐妹……而是,那个不知道老天爷几时会送到我们身边,让她偶尔遇到的那个“路人”。真的只是路人。我们的规劝可能会让她有一刻的放松;我们不同时间不同人次的轮流劝解,可能是路过她巨石的队伍;她偶尔会觉得片刻的不孤单,在她重新意识到这个大石的重量以前,她也会为了她的亲友的路过展颜,她觉得,虽然她是那只被压了500年的孙猴子,可花果山上从不寂寞,他们只是没办法,和她一起被压在巨石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