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的眼神,直愣愣
老姨得子宫肌瘤的时候,妈妈全程陪护,我全程陪住。
老姨住进来的第二天中午,我第一次见到小哑巴一家,当时我正坐在床边吃饭,突然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凑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我,吓得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更吓人的是她一言不发,我举着勺子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无限尴尬。幸亏这时候医生来把她拉出去,我赶紧收拾残羹,再也没了吃下去的兴致。
她一出去,病房里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靠窗姐姐的老公说,那女人八成是个傻子。
午饭过后自然是午睡,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得养精蓄锐。我睡得正香,突然感觉到有人推我,张开眼又是那张黝黑的脸和直愣愣的眼,吓得我大叫一声彻底扰了所有人的清梦。
她啊啊的叫了两声指指我身下,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新入院的,我占了她的床位。
小哑巴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大包小裹的都看着我,我自然识趣地起来,想开口问好却被妈妈拉到一边。
倒是靠窗的姐姐和他们寒暄起来,那一男一女是患者的老公和大姑姐,患者从小不会说话,所以我们私下就都叫她小哑巴。
妈妈也放下了戒备,她问,你们从哪来,也是切除肌瘤?
大姑姐说,俺们从底下县城农村来,不切肌瘤了,摘除子宫的。
老姨大吃一惊,忙说,我看这妹子岁数也不大,我这快50的人都狠不下心,你们真想得开。
大姑姐叹气,说她才29,反正也不打算要小孩了,她有神经病,自己照看不了。
一时间,全病房陷入沉默,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都低头摆弄着什么。
小哑巴闲不住,满楼层转悠,护士来给她套了个手环,上面写着姓名和家属电话,怕她走丢了。
病房里的日子百无聊赖,病房里原本有四张床,老姨找人交双份床费多留了一张给我晚上陪护睡。小哑巴家是外地的没地方住,后来从护工那租了张狭窄的折叠床,八块钱一晚上,姐弟俩人挤着睡。
大家平时在病房里都穿自己的睡衣,小哑巴一家慌了神,大姑姐说俺以为来医院是发衣服的呢。第一天晚上,他们家三个人都没脱衣服,小哑巴还是直愣愣地看别人,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我心中疑惑这小哑巴怎么这样黑,黑得发亮,话到嘴边也没好意思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我刷牙的时候小哑巴的丈夫就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他给小哑巴买了睡衣,雪白翻领带着蓝碎花,土得真是掉渣。
小哑巴急忙跑去洗手间换上,出来的时候一脸美滋滋的笑容。睡衣明显买了很大的号,小哑巴圆滚滚的身子倒是包住了,但是袖子长得像唱京剧的。睡衣的白显得她脸更黑了,我看着她觉得实在好笑,但还是别过头强忍着。
有新睡衣的小哑巴更活跃了,满走廊挨个病房换,遇见谁都比比划划地啊啊叫,大姑姐说她是告诉大家,她丈夫给她买的这身新衣裳。
小哑巴的呼噜,轰隆隆
老姨的手术很顺利,塞了很大的红包,院长亲自主刀,主治医生也格外关照。回病房后6小时内不能睡觉,我负责盯着她。小哑巴也很好奇,呜哩哇啦地比划着询问,我给她竖了个大手指,她才安心地点点头。
虽然插着止疼泵,但刀口还是很疼,夜里老姨几乎无法入睡,我一直盯着一袋子又一袋子的点滴液随时通知护士换药。整整一夜,我没有瞌睡,当然睡不着的不仅仅是我,因为小哑巴的呼声打得震天响。
第三天,老姨已经可以下地溜达,也不用再整晚的输液了,小哑巴却要上手术台了。手术的头一天晚上需要灌肠,没有好心的护士提醒她要拎着热水去,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提示其实是关照,所以也就没有提前告诉她的家人,误以为每个患者都是这样的待遇。
靠窗的姐姐有些愤怒,说这些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怎么这样没公德心!
她老公不以为然,说人家没说要有免费的公德心。
姐姐说,你也没公德心。
她老公说,你没良心。
姐姐说,以后如果你有事我不能像这次我手术似的给人送礼,我要做业界良心。
她老公说,好,就这样下去,继续不长心。
我在旁边听得咯咯笑,小哑巴的男人却安抚说,没事的,乡下人受得住!
清肠之后不能再吃饭,小哑巴的手术被排在第二天的下午,老姨说,你看看,不找人就给你排最后,饿死你!
手术也很顺利,但毕竟比不上院长的技术,刀口长了一些。
半夜里,小哑巴开始疼得哇哇直叫,我们才发现,她男人没有给她上止疼泵。止疼泵是需要额外交钱的,农村合作医疗不给报销,285块。全病房都睡不着,起来跟着干着急,我冷眼看小哑巴身边的男人,觉得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媳妇,真是可耻。
小哑巴闹得更凶,不停地乱动,血袋不断渗血。靠窗姐姐捂着刀口下床冲出去,不一会儿值班医生跟进来,说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给你颗止痛片,不下止痛泵的患者她还是第一个。
我瞪着小哑巴的丈夫,真想给他一巴掌。
小哑巴闹得更凶,开始拔自己的针头,大姑姐怎么按也按不住,我又不敢轻易帮忙,怕抻到她的刀口。
这时候小哑巴的丈夫突然拽过大姑姐,怒气冲冲地说,你再闹下去我就走了!
小哑巴一下子安静了,她咬着牙死死拽住男人,眼睛里含着泪花。
一晚上,没有小哑巴的呼噜声。
小哑巴的爱情,响当当
第二天早晨,小哑巴的家属下楼买饭,小哑巴卡吧着眼睛看着我们。
靠窗的姐姐很愤怒,说她丈夫真狠心,不就看娘家没来人她还不会说话,止疼泵的钱都舍不得。
这时候小哑巴的大姑姐突然回来,靠窗姐姐觉得尴尬,但是话既然已经说了,索性硬着头皮继续。
她说,真不是我说你弟弟,真是抠门!这么年轻给摘了子宫不说,止疼泵都不舍得,这不是欺负残疾人么?
病房里一下安静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觉得一场恶战要开始了。
大姑姐掖了掖小哑巴的被角,眼泪流了出来,说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冤枉我兄弟!
原来,小哑巴嫁给男人的时候,已经是二婚。小哑巴的妈怀孕打了链霉素,导致小哑巴出生便说不了话。后来小哑巴在聋哑学校挨了打,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大姑姐眼泪一直掉,她说我们不是不知道年纪轻不应该摘子宫,可她妈妈就是死于这个病,我们是真怕呀!
小哑巴8岁丧母,嫁人的时候也没说到好人家,嫁过去就整日的挨打。她第一次见到现在的丈夫,是在和前夫的婚礼上,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后来的缘分。小哑巴的前夫越大越凶,怀着孕硬生生打成了流产,娘家贫贱不被看重,离婚后就带出来两件衣服。大姑姐和小哑巴同村,知道自家条件不好,四个弟弟等着说媳妇。老三心眼好,年纪也拖大了,不如娶了小哑巴。男人听姐姐的,回来看小哑巴还不错,就娶进了家门。
大姑姐接着说,我兄弟原本在唐山打工,她突然犯病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到处走不晓得回家。我兄弟只能回来看着她,也是怪了,她见了我兄弟就安静了,别人的话都不听。
小哑巴好的时候男人就去镇上打零工,犯病了就离不了人,男人整天的守着她,也一夜夜地不敢睡觉。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多少人劝他离婚,他硬是咬着牙护着小哑巴。
大姑姐说俺们不是舍不得,我兄弟没读过书是真不懂那止疼泵,原本以为是疼厉害了再打就好了的,哪知道下了手术台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男人回来了,大姑姐赶紧转过头擦干眼泪,我看见男人红着眼眶,一定也是哭过了。男人一回来,小哑巴就咧着嘴笑,我终于明白了她的依恋。
我想起自己之前无疾而终的感情,想起来那个轻言放弃的男人,突然觉得小哑巴如此幸福。
我又竖起了大拇指,小哑巴虽然不知我所指,却还是傻傻地对我笑。
小哑巴,别悲伤,虽然你的世界没有声响,但是你的爱情响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