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塘退士所编的《唐诗三百首》,审美雅正,为我们从浩浩唐诗中选出了真正的精品之作。不过我认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选“诗鬼”李贺的诗。要说李贺流传的238首诗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这首诗描写的是酒宴。琉璃做的酒盅,琥珀一样闪着黄褐色光泽的黄酒,还有正在从槽床上滴下来犹如一颗颗红珍珠似的红酒。这是何等华美的风物,何等瑰丽的颜色!如此奢华的酒宴,当然不只有酒,还有肉。“烹龙炮凤玉脂泣”,能把煮肉写得如此文艺,古往今来,怕是也只有李贺一人吧?浓烈的香气飘散开来,被罗帷绣幕围住。这罗帷绣幕围住的,岂止是酒肉的香气,还有这场酒宴——这个华丽甚至繁缛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和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大舞台,形成鲜明对比。同样是目光横扫,李白看到的是一泻千里的大场景,而李贺,看到的是一个一个个的特写镜头。李白笔下的酒宴,代入感太强,让我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我们仿佛都在随着李白烹羊宰牛,狂歌痛饮,仿佛能听见他喊叫“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而李贺这场酒宴,自带虚幻感,每个器物都那么绚丽,几乎到了不真实的程度。
接下来,诗人由酒席,讲到助兴的歌舞。“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真是漂亮啊。每一句,都自带美感。笛声如龙吟一样悠扬,蒙上扬子鳄皮的鼓,发出的鼓声浑厚响亮,而“皓齿”和“细腰”,是美女的标配,是美女的标志,也是美女的代名词。这一幕,让人浮想联翩。四个短句,如急促的鼓点,让人目不暇接,耳不暇听。酒浓,肉香,歌繁,舞密,这是一场怎样的盛宴、怎样的狂欢!但这样奢华的场面,读来并不让人觉着开心,反倒有一种醉生梦死之感——因为没有诗人的参与感,诗人仿佛始终在冷冷旁观这些旋转的镜头,如此喧腾热闹,他何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原来,这场酒宴是在暮春的傍晚,春光将尽,落日低垂,一阵风来,桃花纷纷飘落,犹如洒下一场红色的雨。很美,但美中有悲。这是繁花走向飘零,也是人生在走向死亡。这种人生易逝的场景,李白也有。所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不是也在感慨生命的短暂吗?李白也感慨,但雄壮。在波澜壮阔的叹息之后,是波澜壮阔的继续饮酒。而李贺,却是在狂欢之后,越发看到了生命的短暂和虚无。在凄艳的花雨之中,舞步越转越急,仍然无法追上时间的脚步。在这末日的狂欢之中,琼浆玉液再浓再美,也会变成难以下咽的苦涩!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尾句中,“坟”的形象出来了,李贺的气息也出来了。既然如此,不如喝得酩酊大醉吧,毕竟我们暂时还活着,要知道,就算是嗜酒如命的刘伶,死后想要喝一滴酒,也不可能了。这样的语言,何等寂寞!何等绝望!对照之前的绚烂与喧腾,让人触目惊心。
孔子有云:死生亦大矣。面对死生这个人类永恒的威胁,李白更愿意藐视它,努力追求活着的意义,所以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要“烹羊宰牛且为乐”。而李贺,似乎更喜欢舔舐死亡的滋味,让自己变得更敏感,所以他的春天,是“桃花乱落如红雨”;他的人生,是“劝君终日酩酊醉”。同样面对生生死死这个亘古难解的话题,李白向生,李贺向死,这,大概就是诗仙和诗鬼的差异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将进酒”。李白豪迈雄壮,他的“将进酒”,如天风海雨。李贺敏感纤弱,他的“将进酒”,如晚风花雨。其间彰显的,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