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居住的是小县城,也很难见到真正的自然。就说那草吧,公园里成片地绿着的,是人工种植的草皮,平整、沉闷,像城里的孩子被修剪的童年,了无生气。
只有乡野的草,才有活泼泼的生命。一阵春风,几声鸟鸣,便唤醒了它们,怯怯地钻出地面,睁开惺忪的睡眼。两场细雨,便草色遥看。再一转眼,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已嘻嘻哈哈在春风里。草的队伍庞杂,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惹眼的普通的,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林林总总。乡村因为它们鲜亮俊俏得像新过门的媳妇。
乡野的草是自由自在的,就像农家的孩子。田边,埂畔,河岸,路旁,土坡上,想怎样长就怎样长,风来起舞,雨里歌唱。只要不去田里与庄稼争闹,谁也不会限定它长成什么样,更不会把它连根拔掉。
没有一株草是自卑的。春风夏雨里恣意葳蕤,自在舒展。即便是井旁石缝里的狗尾巴草,也顶着露珠在晨曦里微笑。大路边匍匐地面最普通老实的“巴根草”,也是人们的良伴呢。乡村有谚语说“结交个巴根草,雨天不摔跤。”
乡村是离不开草的,每一个乡人与草都有着不解的缘。那些鲜嫩的草,不仅喂肥了猪牛羊,滋养了农家紧巴巴的日子,也快乐了一个个童年。哪个在农村长大的人,没有在草地上翻过跟头打过滚?没有嚼过甜滋滋的茅草根?我想,不管他走多远,记忆里最甜美的,也许依然是那个草地上追着风筝奔跑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秋冬季节,百草枯黄,更是农家的宝。田里收的庄稼秸秆远不够烧到第二年的夏天接上新打下来的麦秸,疯长一春一夏的草,到了秋天便是农家最好的燃料。我们小时候的秋天,扛着竹筢去野地里耧草几乎是每个孩子放学回家必做的功课。不出秋天,田野里便是光秃秃的,只剩下埋在土里的草根。冬天,雪一落,那些草根便开始做些关于春天的美梦。
一春又一春,草枯枯荣荣。一茬又一茬的孩子长起来,村庄送走了一辈又一辈人。
草还是那草,村庄却不再是原来的村庄。草更盛了,村庄却瘦了衰了。人们走出村庄,走向远方的城市。留守村庄的,大多老人和孩子,以及圈里少量的牲畜。远方的游子,蓬草一般四散在陌生的城市,日出日落,硬是把他乡过成第二个故乡,梦里出现的却常是家乡的炊烟和那青青的田野。
走出去的村人,大多像候鸟一样只在春节期间在村庄短暂逗留。几天过后,又飞向远方。富起来的村人大多看不起老旧的村庄,受不了乡野的枯寂。用半生的积蓄把家安在了城里,老人们故土难离,更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留守村庄,守着老房子,过完生命的残冬季节。一个老人走了,子孙们从四处归拢回到村庄,搭起了丧棚,雇上一班喇叭,吹吹打打,热闹几天,田野里多了一座新坟。
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田里的坟头越来越多。没多久,青草便绿了坟前坟后,总有一些,爬上坟头,在风里招摇。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临了睡在温厚的泥土里,有青青野草相伴,对于这些老人来说,也算是最好的归宿吧。
村庄愈加颓败,但那些草,只要春风一吹,依然又是旺盛的一世。年年岁岁,青了又黄,枯了又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