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他只听见女孩儿的尖叫和周围人群的嘈杂声。嗡嗡嗡的传到耳朵里,像有一群苍蝇围在他身边,等待他的死去,好爬到他的尸体上啃食腐肉。他想到了家里人,眼泪倒流回眼睑。
他知道他要死了。从一年前就有预感,那天也是像这般胸口忽然一沉,手脚冰凉,直冒冷汗。但那次他挺过来了。他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工作劳累所致。农村人没有几个会去医院看的。谁舍得辛苦挣来的几块钱给了吸血的蚂蟥。
这一次他没有挺过去。他的身体在抽搐,呼吸在慢慢的停止了,身体在降温。太阳高高在上,俯视一切,在他眼中,死一个人跟死一只蝼蚁一般无二。空气闷的仿佛密封的炸药库,只要一点就会爆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声音越来越嘈杂,只有老王那里最安静。
突然,老王坐了起来。确切的说不是老王的尸体坐了起来,不是诈尸了。而是在他的尸体上有一个影子坐了起来。那是老王的鬼魂吗?
影子老王坐在那里也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忽然活了过来。可是转身看到自己的尸体,自己又确实是死了啊,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也没死过。不知道以前死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子,还是只有自己是这样子。影子老王也是心大,想不通的也就不想了吧。
他看看周围,人们还围绕在他身边。他们好像看不到他的存在。“原来世上真的有鬼魂啊”老王想到。
他看到坐他车的女孩儿在离他的尸体不远的地方瑟瑟发抖的哭泣。也是,任谁遇上也这事也会害怕。更何况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已经有人报了120,但是没人再上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他们在品头论足,在拍照。更多的老人,妇人在拼命挤进来。她们不害怕死人,只要能够获得今晚姐妹聚会上的八卦就好了。老王叹息了一声“唉,世态炎凉”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来了。一群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配合默契的解开他的衣服,给他量体温,看呼吸。“死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头说。接着又配合默契的把他放在担架上,推上了车,盖上了一块白布。“呜呜呜”,走了。
老王赶紧跟了上去,看他们要把尸体带去哪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尸体在哪里。就能在哪里见到自己的媳妇儿和三个孩子。周围的人眼见没什么可看了,都各回各家了。他知道他的消息会出现在新闻上,手机上,朋友圈里,还有爱八卦的妇人嘴里。
跟他相熟的“摩托鬼”早已把消息带给了他的媳妇儿,他媳妇儿带给了他的三个孩子。老王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待了有一会儿了。看着那具他的尸体,他有点恍惚,觉得很怪异。他从来就没有好好正视过他的身体,现在看到有些陌生,虽然没办法看到脸。他还有些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啊——”一阵刺耳尖锐的哭声传入耳中。那哭声很熟悉,是他媳妇儿的声音。那声音从空旷的走廊里传来,又有些陌生和遥远。声音由远及近,没多久就到了他面前。应该说是他尸体的面前。陪同他媳妇儿来的还有二儿子,自从二儿子切掉了四根手指,就一直在老两口身边待着。还有他的小女儿。大女儿因为有些远,一时间无法赶过来。
三个人早已经成了泪人。尤其是他媳妇儿,哭的痛不欲生,哭的很乡下人。老王其实很难受,很想哭的,但他发现他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他知道了,原来鬼魂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老王的尸体被火化了。看着尸体缓缓的推进火化炉,他百感交集又面无表情。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最终成了一堆骨灰。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大女儿还没嫁,二儿子还没娶,小女儿又还小。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走了,从今往后,一家人的重担就得全部交给媳妇儿去扛了。“媳妇儿能行吗?”老王摇了摇头。
他被带回了陕西老家安葬,他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老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穷,甚至更穷了。以前虽然穷,但是一家老小全都在,也是穷开心。现在还是穷,而且各家的年轻人早已经走光了。谁也不愿待在这山窝窝里,只剩下了一些孤寡老人带着小孩在留守。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
他绕着村子转了一圈。隔壁王大哥也只剩老两口在家了。儿子去了大城市,儿子倒是孝顺,想把老两口去大城市生活。可是老两口哪里待的习惯啊。别人说的自己能听懂,自己说的别人听不懂。还不如在老家带着舒服。他们在谈论这老王,“唉,可惜了。没想到他比我们还先走了。”“可不是吗”老两口叹着气。
老王又走到了李瘸子家。他们以前关系不太好,吵过架。他觉得他人都死了,也就没必要去计较以往的仇了。他不知道自己这鬼魂状态能维持多久。能珍惜一点就是一点吧。以前做人的时候不珍惜,先走做鬼了,就得学会珍惜了。他看到李瘸子搬了个木凳,坐在自己家的枣树下。身子一高一低。拐棍靠在他坐的木凳上。好长时间不说话,就这样坐着。老王站在他的对面,静静的看着他。他看到李瘸子脸上有两条眼泪划过。身体在轻轻颤抖,李瘸子用粗糙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老王听到哭泣的低吼声,那是被压抑的声音。他知道李瘸子也早已经放下了往日的仇。他很想坐在这个从小长到大的发小旁边,搂着他,安慰他,他办不到。“老李,咋哥俩下辈子还做哥们。”
他走遍了村子,看到了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乡亲,很亲切。天色已晚,村子里亮起了灯。各家开始烧火做饭。他们家还是灯火通明,他们得守孝。他来到了最后一户人家。那是张寡妇的家里。张寡妇年龄四九。模样长得还挺好看的。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穿着土气,脸色蜡黄。张寡妇的男人是砌墙工人。在一次工作中失足从十五楼摔下来,当场就死了。留下一个老婆一个女儿在世上。张寡妇没有再嫁,只是每日更加辛苦的工作带大了女儿,女儿很乖很听话很孝顺,也很漂亮。
“寡妇门前是非多”,老王他们在茶余饭后也会开些张寡妇的荤笑话。但谁也不敢真去招惹。一是家中母老虎强悍,二是张寡妇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从她男人死后,她就从一只绵羊变成了一只刺猬。谁敢碰,她就敢扎。
老王看到张寡妇的洗澡房亮着灯,一股热气蒸腾而上,氤氲缭绕。他爬在窗户上,看到一具婀娜,雪白的胴体。他看到了盼望已久想看的,他觉得,死了也好像不错。
老王飘飘忽忽的在世间游荡。他去了活着时候没有去但想去的地方。见了活着时候好久不见的人。他没有碰到一个同类,似乎这世间就只有他一个鬼魂。他有些孤独,他不再去别的地方了。只是守着他的妻儿,他想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
自从他走后,媳妇儿似乎也一下老了很多。会在夜晚的时候突然惊醒,叫他的名字。会在一个人的时候黯然神伤,低声抽泣。还好,孩子们都很好,很孝顺。大女儿谈了男朋友,开始了谈婚论嫁。二儿子也重新振作,做了点小生意,还不错。小女儿也有了男朋友。
大女儿出嫁了,嫁给了城里一个做生意的人家。家庭条件挺好,对她也很好。在第二年的时候,大女儿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好,女孩儿好。女孩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老王很高兴,高兴的想哭,但哭不出来。
老王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影子越来越淡。他知道,他做“鬼”的时间快到了。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家里一切都好,想见的人也见了,想了的愿望也了了。就这样,老王走了,彻底的走了。走的时候老王的眼睛里忽然有眼泪划过,他有些愕然,他不是没有感情吗,怎么会有泪水呢?不过,不管了,这眼泪是事顺流的。总算是开心的。
在最后一刻他明白了他作为鬼魂的意义,或许就是让他知道,活着的时候就该珍惜活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