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七月的午后,黄泥村死一般的寂静。干裂的土地发出兹兹的声响,好像无数张饥渴的大嘴,看上去狰狞而恐怖。村外的山坡立着一座墓碑,碑的正面赫然刻着一个硕大的“俭”字!
此墓碑乃清朝道光年间所立,县令刘政长眠于此。
这时,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行人,他们身上都扛着笨重的仪器,喘着粗气、艰难地行走着。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半敞着衣襟,宽阔的胸膛闪着油亮亮的光,黝黑的面庞被日头烤得有些扭曲,干裂的嘴唇上泛着白沫。
他正是黄泥村村支书高晋鹏,他们是要来打水井的,而钻井的位置正是这坟墓的所在——
一行人来到山坡上,高晋鹏“扑通”一声跪倒在墓碑前……
海北县黄泥村是国家级著名贫困村,地处深山区,极度缺水,村民们靠着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雪水度日,适逢大旱之年,就只能吃山间和地下渗出的苦咸水。然而,这墓碑的背后分明清楚地记载:“道光六年,海北县令刘政,在黄泥村南塬为民众打井;历数月,终得清水一眼,其水质清澈、壮阳利齿,终年饮用,百病不生!……”
只是,与眼前的景象相比,这碑文似乎只是记载了一段历史。
高晋鹏上任后,到城里请了地质勘测专家,专家勘测的结果是:有水!而位置就在这墓碑所在的南山坡。面对祖宗的墓碑,高晋鹏心里满是不安,老村长杨忠实愤怒的吼声在他耳畔回荡——
敢动祖宗的墓?好!你动!到时候乡亲们把涝灞池子里最臭的黑泥汤子一盆盆朝你泼给!让你遗臭万年!
高晋鹏的脑袋被这吼声震得嗡嗡直响——
这时,不知谁在远处漫起了花儿——
一道道山来两道道山,哥把个尕妹子心疼着哪,尕妹妹口渴了, 泪珠子扎出来给妹喝……
听到这歌声,高晋鹏心里一震。他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低声对众人说:“开始吧!”
这时,突然从坡下传来了一声怒吼—— “
住手!高晋鹏!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
众人一惊——来的是黄泥村的村民们。
他们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大木桶,虽然盖着盖子,却抑制不住桶内散发出来的恶臭。 领头的正是老村长杨忠实,他颤颤微微地拄着拐杖,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高晋鹏。
高晋鹏沉着声音说:“忠叔,这井我是一定要打的!”
“你……你……”老杨气得说不出话,只把拐杖敲得咣咣响!
“我来替我爹说吧——”老杨的儿子杨水刚开了口, “大鹏,你既然非要打井,咱先不说这个墓的事儿,你就说这打井的钱从哪来的?是不是乡亲们拿去建采石场的钱?”
“这个钱……是……”高晋鹏犹豫了一下。 “好!”杨水刚一下打断他的话,转身对村民们大声说,
“乡亲们,你们听见了吧?高书记把咱们辛苦了一辈子攒下的,准备建采石场的钱私自挪用喽!他还要把世世代代保佑咱们的祖宗坟给挖喽!你们说怎么办?”
村民们骚动起来,人群里传出来气愤的叫喊声——
“高书记,你这不是祸害人吗?” “咱们祖祖辈辈都喝的这水,要有井的话,不早就打出来了!” “你赶快把钱还给咱,采石场我也不投了!”
“大家听我说!”高晋鹏急忙大声喊到。 村民们稍微安静了一些。 高晋鹏顿了顿,对着杨忠实说道——
“忠叔,你还记得不?我小时候问你,咱们的祖先是从哪搭来的?你说,咱们的祖先都是猴儿变的!我又问你,那猴儿是啥变的?你说,猴儿好像是鱼变的!然后我问你,那咱老祖宗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为啥咱还喝不上水?你说,孩子,咱不是爬到山上了吗?咱爬的太高了,咱的老祖宗就是爬的最高,离水最远的那个猴儿啊!”
说到这儿,高晋鹏笑了,人群中也有人笑了起来; 老杨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高晋鹏继续说着——
“咱老祖宗爬的是高,离水可不是最远!你们看这碑后面写的,老祖宗告诉咱了,咱这搭有水哪!”
“那老祖宗还告诉咱要节俭呢!你把咱大伙儿的钱浪费了咋说呢?!” 杨水刚反驳道。
“刚子,你咋不讲理呢!”高晋鹏有点生气,“那个‘俭’字明明是你爷在世的时候刻上去的嘛!咋变成老祖宗说的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节俭是错了?”杨水刚又问。
“不!节俭当然没错!”高晋鹏冲村民们说,“咱大伙儿能有今儿的日子,哪个不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夏天咱拿缸盛了雨水,洗完米洗菜,洗完菜洗碗,洗完碗还舍不得到,留着喂牲口!没雨的时候,就喝连牲口都不喝的苦咸水,乡亲们,你们不觉得苦吗?”
听了高晋鹏的话,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咱想想,咱黄泥村多久没办过喜事儿了?”高晋鹏继续说,“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咱们这来?!小伙子为啥倒插门都要出去呢?!黑子,你和你浪花妹子打小就好,她咋还是嫁到外边去了?”
“哥,你说这干啥?”黑子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高晋鹏继续说到:“我娘走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啥?是要我爹把他埋回老家去呢,为啥?她这辈子喝苦咸水,下辈子不想再喝了嘛!”
村民们低头不语;
杨水刚抬起头想说话,高晋鹏冲他挥了挥手—— “刚子,你先听我说!”他指了指身后,“乡亲们,我把城里的专家请来了,专家勘测了,咱们这搭有水,水就在这墓碑下面。等打出了井,咱就都能喝上甜水了!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要是打不出井呢?”杨水刚冷冷地问道,“乡亲们的血汗钱就白搭了?!”
略显平静的村民们又开始不安起来——
高晋鹏叹了口气,冲村民们说道:“这样,乡亲们!我不该动用咱大伙儿预备捐给采石场的钱去打井!今天在这儿,我给大家交个底儿,咱打井咋的也得四十万!乡里给了咱十万,我出八万块!柱子在城里开饭馆,他出十万块,你们大伙谁想出多少就出多少,不想出的我一分都不要!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杨水刚笑了, “高书记,你这书记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养一家子人,哪来的八万块说捐就捐?!你可得给大家交代清楚!”
“杨水刚,你混帐玩意儿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个声音从坡下传了上来;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为打井捐了十万块钱的李德柱。
柱子走到杨水刚面前,杨水刚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柱子,你咋来了?” 柱子瞥了他一眼,转向村民们,大声说——
“高书记一定能打出甜水井来!我再捐五万块!”
村民们一下子炸开了锅——
柱子随即对高晋鹏说,“大鹏哥,你把你的钱拿回去吧!不够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杨水刚一听乐了,“大伙儿听见没?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高书记是随便说说,他要能捐那么多钱,肯定是贪来的!”
“你他妈的再胡说!”柱子冲上去揪住杨水刚的衣领子,挥手冲脸就是一拳。 杨水刚甩开柱子,抹了抹嘴角——
“我说错了?谁不知道高晋鹏他爹摔残了躺床上好几年下不了床,他媳妇一天到晚咳嗽吃药,他要是有那么多钱,不给他媳妇买药去,还往这井里扔?”
“你……”柱子又气又无奈地说,“那钱,那钱是大鹏哥省吃俭用攒下的,给他爹买墓地的钱啊!”
“什么?……”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高晋鹏却无奈地笑了,“等真打出甜水井来,我爹就留在这黄泥村,哪也不去了!”
柱子红着眼圈儿蹲到了地上; “高书记可真是个好官儿啊!”
杨水刚又笑了,“可是你别忘了——挖祖宗的墓,在咱村可是大逆不道的罪!!不给你爹送终,在咱村是犯了大不孝的罪!你……”
“杨水刚,你太欺负人了!”柱子又站起来往上冲;
“柱子!”高晋鹏急忙拉住他,转向杨水刚说道,“刚子,你说的对!我大逆不道,我大不孝,我就是咱们村最大的罪人!”
说完,高晋鹏走向散发着强烈的腥臭味儿的木桶,大声喊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把泥汤子抬来,就是想惩罚老高大逆不道呢!现在,我又犯了大不孝的罪,你们快来泼我吧!”
村民们纷纷低下了头。
一个村民大声喊道,“高书记,我们没想抬,是杨水刚非让我们抬来的!”
高晋鹏蹲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扛起了沉重的木桶。他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高晋鹏栽倒在地上,满满一大桶黑泥汤排山倒海般砸向了他,他的身体像一叶遭遇了恶浪的小船,被这可怕的黑暗瞬间吞噬。
“高书记!”
“高书记——”
村民们嘶吼了起来——
只见高晋鹏缓缓从泥里站了起来,他已然没有了人的模样,活象从地狱里爬出的泥鬼。他用力吐出嘴里的黑泥,转向村民们,低沉而有力地说——
“这井,我,一定要打!”
“我出两万!”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进了高晋鹏的耳朵,一直沉默的老村长杨忠实终于开了口。
“我出五千!” “我出两千!” “我出一千!”…… 杨水刚叹了口气;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喃喃地说道,“我出三千……”
高晋鹏哭了,泪水活着泥汤子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又用力地吐了出来,嘶哑着声音吼道—— “开始吧!——”
远方飘来了悠扬的花儿——
一道道山来两道道山,哥把个尕妹子心疼着哪,妹妹心头上甜着哪,心甜了就是个甜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