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公诉人的叙述,各位被告要做辩护吗?”远远的高处传来了威严的问话。
“没有,我强烈要求法律给我最严厉的判决,我不配为人!”“我觉得,我们的法庭对我简直是太仁慈了,像我这样的罪犯,只配趴在地上接受审判,不配站着。”在我的左右两边,各有人哀嚎了一声。
“被告老黑,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在藐视法庭吗?”原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还伴随着小木槌梆梆地敲击声。随后,我的腰眼被人狠狠地怼了一下,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恍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法庭上,四周是半人高的栅栏,我的正前方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被告”两个字。
“你大爷,你才是被告!”我发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对我非常不利。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这是谁开的玩笑?我这么个上街不乱扔垃圾坐公交车给老爷爷老奶奶让座偶尔见义勇为抓过偷车的买鸡蛋灌饼多找了钱还要退回去的好孩子,怎么会成为被告?
结果是,我的腰眼上又挨了一下。我疼得弓起了身子,等那一口气好不容易喘上来,回头一望,发现身后站着两个威严的士兵,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其中一位正双手举着加兰德,枪托对着我,准备随时再来一下。在他伟岸的身躯后边,是一排排旁听者,他们都坐着,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充满愤怒,更有几个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举在胸前。那拳头紧得甚至攥出了血,我仔细地看了一下拳头,隐约有番茄酱的包装袋漏了出来……还没等我继续看下去,另一位士兵已经一个耳光把我的脸抽回了原来的位置,我脸朝着审判长的位置,左边脸热辣辣地红着。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士兵抽耳光的手上居然带着厚厚的皮手套!
审判长反倒不咆哮了,冷笑着看着我,说:“老黑,作为本案的从犯,你自被逮捕以来,一直是这个态度,你的两个同伙已经招认了你们合谋杀人的整个过程,你再这么负隅顽抗下去还有意义吗?鉴于你刚才对本法庭的藐视,我建议人民陪审员们在量刑的时候再加两年!”我左右两边又传出了哀嚎声:“两年哪够,要四年!”
我这回学乖了,不敢大幅度地转头,只好偷偷左右瞄了瞄。左边是个斜顶的老头,右边是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纯朴的藏族人民所特有的两团高原红,我隐约发现那高原红不是圆形的,而是类似手掌的形状。在审判长的右边,是一排桌子,后边坐着三个表情愤怒的人,桌子上立着个牌子,写着人民审判员几个字。这三个人甚至愤怒地站在了凳子上,脚踏在桌子上,大口吐着浓痰,咒骂着“四年!四年!”
“可我什么都没干过啊!”我小声申辩着。
审判长依旧冷笑着:“那好,我问你,一月四日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家和我的猫三炮看电视来着……”
“后来呢?”
“后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谁能证明?”
“我的猫三炮能证明。”
“三炮呢?”
“前两天听见楼下有母猫叫春,完了就跑了,现在也没回来。”
“一派胡言,你哪是和猫在看电视!你是和另外两个被告——你的同事赵四、刘能去赵四家,谋杀了他的老婆!”
“我就是和猫在看电视,不信你去我家看看,客厅的茶几上还有我吃剩下的猫粮和猫吃剩下的毛嗑!”
没等审判长说话,我的腰眼上又被枪托狠狠地怼了一下,我又弓起了身子,我真是愤怒了,回过头大喊:“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打?!”于是我的右脸被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这次我也看清了,是一副拳击手套。
面对战士正义的铁拳,我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
审判长好像对我已经失去了兴趣,探头对三位人民陪审员说:“你们仨别吐痰了,看看他们三个应该怎么判决。”于是三位神圣的人民陪审员用袖口摸了摸嘴角,坐回凳子上,窃窃私语起来。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从上衣兜里掏出个小铅笔头,蹲下身子在水泥地上蹭了蹭笔头,又起身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了起来。等他写完了,又认认真真地把那张白纸叠成了个纸飞机,飞机头冲着嘴,深深哈了口气,把飞机掷向了审判长。
纸飞机刚刚飞过审判长的头顶,审判长看也不看,轻巧地伸直左手,接过了飞机,下面的旁听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审判长有点羞赧地放下飞机,向下面拱了拱手,笑着说:“承让,承让!”
接着,审判长慢条斯理地拆开纸飞机,捋平纸,朗声念道:“主犯赵四,谋杀罪名成立,由于有重大立功表现,举报同案犯老黑,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从犯刘能,谋杀罪名成立,由于有重大立功表现,举报同案犯老黑,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从犯老黑,谋杀罪名成立,由于拒不认罪,咆哮法庭,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我脑袋嗡的一声,我急了,想高喊“我要上诉!”忽然我听到身后有哗啦一声拉枪栓的声音,那句话喊出口就变了味:“我罪有应得!我接受人民法庭对我的审判!”
我身边的赵四和刘能愤怒地瞪着我,仿佛在埋怨我抢了他们的台词。于是他俩热泪盈眶争先恐后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但罪有应得,而且死有余辜!我接受人民法庭对我的审判!”
审判长慈祥地看着他俩,微笑着向他俩身后的士兵们点点头。于是啪啪两声枪响之后,在我的左右两边,分别绽放了两朵红白相间的花。那花只绽放了不到一秒钟,便溅了我满身满脸。我胡乱地抹了把脸,连忙向左右两个没了头颅的躯体吐了两口浓痰,厉声断喝:“想这么痛快地死,抗拒改造,不给人民政权显示变鬼为人的伟大力量的机会,死有余辜!”审判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旁听席上有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心里暗自庆幸,我原本是准备高喊我死有余辜的,看来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看,我是多么迅速地就适应了新环境,掌握了他们的那一套话语规则,我,是个适者生存的胜利者!
审判长慈祥地对我说:“老黑,事实证明,你还是个值得挽救的公民,为了体现我们人民法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伟大情操,我决定,你的刑期监外执行。你在被逮捕前不是《直钩钓鱼》杂志的编辑吗,现在你还回到你的杂志社去吧,依旧干你原来的工作。鉴于你是一名罪犯,你的活动范围不得超出你们杂志社。你的工作,性质是向人民赎罪,杂志上不得署你的名字,你也不许向杂志社索要劳动报酬!”
我听到这,泪流满面,跪了下去,高举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大声高喊:“我老黑再世为人了,谢谢审判长!谢谢人民陪审员!谢谢旁观者们!”
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已经适应了这疯狂的氛围,正当我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腰眼又狠狠地挨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发现旁边是愤怒的老婆,她的右脚漏在被子外边。
原来我是在做梦,我庆幸地笑了。
“你的刑期还剩八年……”原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威严的声音,由于那声音太细小,以至于正在大笑的我,压根就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