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国家（五）

战火不息，裂痕不止

作者：王子瑜

    缅甸战火断断续续在多个民族地区燃烧了50多年，即便所谓的民选政府上台，也没能将它完全熄灭。去年军人政变后，催生了三百多支“人民保卫军”革命武装，导致战火从边疆烧到了城区，所引发的矛盾冲突、内战规模和伤亡数字成几何式倍增，和平前景一片黯淡。

    军人政变把矛盾焦点从民族平权之争转到了国家主权之争，民族武装革命与人民保卫军革命有个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前者仅为争取民族平等和高度自治，而后者却是要夺取国家政权、推翻大独裁者。虽同为“革命”，但本质却大相径庭。

    以住，民族武装的革命不曾对军人集团构成致命威胁，他们的目标，既非为了彻底消灭缅军，也不是要夺取国家政权，民族武装的革命只求实现平权，不再遭受大缅族独裁者的歧视与压迫。而如今，广大缅族精英站起来革命，则是致力于推翻以缅族军人为主的独裁政权，因此，他们的革命直接威胁到缅军人利益集团的生存。可见，人民保卫军后来居上，已然成为缅军人集团当前的头号敌人。

    人民保卫军的组成多以缅族为主，而缅族是缅甸人口基数比例据首位的族群，其人口分布多以中部和各大城市为主，因此，这个族群的矛盾冲突、分裂和对立，才是真正构成缅甸分裂的最大危机。假如他们之间一方能完全碾压另一方，则缅甸还能保持领土和主权的完整性，但是，目前这两大阵营谁都灭不了谁，并同时宣称自己代表着国家意志，各自建立一套行政系统、各自建立一支所谓的“国防军”，同时，又各有各的拥趸。一方批准的，另一方出于斗争需要便会加以反对，比如今年的泼水节，军方为了粉饰太平，允许群众欢度缅族新年举办各类大型庆祝活动，而民族团结政府却发声明警告“过泼水节就是支持军方，参与者一切后果自负”，如此截然相反的政策，让群众无所适从。而这样的形势定将持续到一方将另一方打压到没有反抗能力为止。

    上述这些缅甸国家裂痕还在持续扩大，倘若缅军在这个时候坚持与民族武装开战，则无力应对同时多点多线的战局；缅军若对民族武装停火，则会让民地武获得休养生息和持续壮大的时机，未来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然而，为了先消灭头号敌人，大概率上缅军方还是会选择与民地武和谈或签署临时停战协议。但这并不意味着缅军就有十足的胜算，把所有人民保卫军和团结政府给消灭掉。而且，就算民族武装组织与缅军达成了停火，也并不能保证民族武装的武器装备不会转到人民保卫军的手中继续去革命。

    综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缅甸的内战都是解不开的死循环。当前，即便敏昂莱同意释放昂山素季回到过去，缅甸的民主转型、民族和解与和平进程也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缅甸的政治矛盾和武装冲突比军人政变前复杂上百倍，矛盾更加难以调和，甚至是不可调和。之前的矛盾在于缺乏平权，只要军方稍稍退让，向各民族组织和民盟多分出点政治权利就可以立马实现全国和平。但是，民族团结政府与人民保卫军诞生之后，这些新生政治力量的目标就不是“分权”那么简单了。这种“彻底取缔军人政权、夺取军方的军权以及废除军人干政的宪法”为终极目标的革命，逼得军方也没有了退路，只能使出浑身解数继续实施必要的恶，置团结政府（NUG）和保卫军(PDF)于死地。因此，双方的矛盾绝不可能通过对话协商来调和，双方也均扬言不考虑与“叛乱者”对话。

    由于军政府和团结政府都不能将对方迅速彻底消灭，所以，缅甸的动荡将会是长期性的。倘若缅甸不能在三年内迅速完成一轮大洗牌，在未来的二十年之内，无论是军人执政还团结政府执政，都不可能靠着签几份停火协议或开几次和平会议就可以把当前存在的矛盾一一化解。通过分权实现平权的民主进程，也会变得比过去民族武装革命时期更加艰难。因此，未来缅甸的和平纵然有所实现，也只能是碎片式的局部呈现，整体上全国依然是武装冲突不断、爆炸和暗杀事件频发以及武装组织林立。

    斗争是残酷的，为了赢得胜利，人们使用的手段会越来越卑劣和邪恶，尽管所有政客都坚信自己的终极目的是指向正义和为人民谋福祉，然而，邪恶的手段和累累血债已把他们塑造成了别人心中的魔头。

    面对泽国江山入战图，面对旷日持久的局势动荡，厌倦了战乱的人民会选择向他们憎恶的政权低头，斗伤了元气的武装会选择向敌人和解以换取打折扣的生存空间，所以，战争与和平会成为缅甸国土上相交的两条平行性，一边是歌舞升平，另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炮声轰轰，另一边则是梵音阵阵。国家一边疗愈着旧伤疤，一边撕裂着新伤口。除了松散的联邦制能够维系联邦不分裂，多元的缅甸注定无法拼凑成一个牢固统一的整体。

    缅甸的局势动荡注定是一场持久性的摇晃，倘若局势出现大逆转，必然是外国因素介入的结果。而他国介入必然是大国将缅甸某一方作为博弈的代理人。缅甸常年的零和博弈或许唯有在大国介入之后方能分出个最终胜负。总之，战火一日不熄，国家裂痕就只会有增无减。若无大破之举，则永无大立之机。摇摇晃晃的军人政权虽然缺乏统治的合法性，但凭借其掌控的优势暴力资源和经济资源，将会让它得以苟延残喘很多年，像上个世纪的军政府那样，把缅甸拖进全球区域最不安全、政治最动荡、经济最落后的国家名单之中。

——2022年4月写于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