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射雕

围绕着美食而展开的《射雕英雄传》,是我最爱的金庸作品。撇开家国情怀、武林侠义,全篇只专注于郭靖和黄蓉的爱情;不存在情感纠葛,一对佳偶天成,历经磨难成就鸳盟。推动全文的重要线索便是美食。

黄蓉初登场便是要讨馒头。郭靖侠义相救,娇憨顽皮的小魔女开口就是一串菜名:“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大师写作,多一分笔墨都是稀奇。两人初见以美食为楔,可见金庸对美食的热爱。

黄蓉不仅对吃食颇为挑剔,更善于烹饪。她与郭靖游山玩水途中,做了一只叫化鸭:“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直引得北丐洪七公食指大动,过来讨食。

而郭靖一身武功,竟也是从洪七公那里用美食骗来的:

“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 ”

这只一例,黄蓉在骗武的过程中花样百出,用上了全部功力:“只见里面是一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皆是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甚么。

还有一味煮白菜蒸豆腐,显现名厨都是在最简单的食材上露真本领:“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

大家都会奇怪,为何机巧无双的黄蓉却爱木讷迟钝的郭靖?我认为,被武功外貌机智都顶尖的黄药师骄纵大的黄蓉,唯独缺乏一片赤诚之心的关怀。郭靖敦厚仁义、大智若愚,大拙配大巧,却也情比金坚、独一无二。只能说金庸太偏爱这一对情侣。毫无前科,相伴相随,携手赴死,一生恩爱,不知要胜过其他作品中的爱侣多少倍:杨龙的缺陷苦厄、萧峰阿朱天人两隔、韦小宝不懂专爱、令狐冲心里有他人的影子;甚至在新修版中,张无忌和周芷若藕断丝连,而王语嫣最后还是跟了表哥。金庸在后期始终贯彻武侠中的“求不得”:爱侣难成、功业难尽。唯独靖蓉二人诠释了至纯至真的爱情,算是金庸迷心中的一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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