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我听从医生的建议来到位于乡下的叔叔家休养几个月。叔叔本家在城镇里,田地旁的小屋是农忙时节他一个人住的。当时恰好水稻才抽青,算一年农耕中最闲的时节,叔叔一家人就把这小屋暂给了我。
这也是按我的心理医生的建议——远离人群所安排的,乡下空气很好,四面环山,能听到鸟叫,而我也习惯一人生活。况且偶尔也会有些稀奇动物跑到我门前讨食,我见着便同它们说下话,就这样度过一天,都不觉寂寞。叔叔一家人也很热情,每天上午准时为我备好饭菜,让七岁大的弟弟给我送来。而我也在这种平静中,渐渐平复了内心的焦虑,三天一次写信和晴子说最近的状况,每天在农地里跟着做满五个小时简单的工作。
那天照常是普通的一天,我按时起床,将叔叔过冬的木材用斧头劈成条,码在一起。弟弟今天考试,清晨就把早饭连同一天的食物送来了,还有一张邮递员送来的晴子的照片。“爸爸说今天有暴雨,问你要同去镇上住几晚吗?”表弟一面将昨天的盘子收起来,一面在地上拾起一朵黄色的花。
我摇头笑笑,不做声。他看了我一眼,又急忙望向粘水的黄花,大概他还不理解这哥哥为何必须得,一人住在这了无人烟的农耕区。把竹篮放在木桌上后,他拎着书包慌忙朝大路跑去。“小心些,”我说了声,但他没回头。
下午我在白炽灯下看了晴子的照片好久,随后夹在字典里。天渐渐黑了,我把放在竹篮里的剩下的饭菜简单热一热。吃完饭,倚靠在床头看了一会《挪威的森林》,觉得有些困了,便将床头的灯线往下一拉。屋外有风刮着,估计今晚的确要下雨,这么想着渐渐眯了眼。
不知何时,门口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咚咚咚”,就像缠着红头巾的大汉在密闭的电梯里敲大鼓一般。即使我早已习惯一人在夜晚的生活,心中也有一丝恐惧,我微微扬起头,等待着潮水般的睡意完全褪去。
我用手支起我的身体,试图借微淡的月光看清窗户口,那黑色的人影是谁,也等待着这古怪的敲门人能开口说话。但今夜却是下着大雨,屋外漆黑,我未能看清敲门人是谁,也未听到他说什么。
风吹着,一声清脆的类似掰断枯竹的声音,连响了两次。一束昏黄的光从门缝透出,窗台上摆放的月季那黑色的影子,霎那间,斜长地映到我枕边,随后便没有了。那光大概是敲门者所带的,类似于手电筒之类的照明工具所发出的。“通通通”,伴着风吹着某处发出的“呜呜”,又是一阵沉重无比的敲门声,只是这次的节奏明显快了许多。
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雨夜来敲门,怪人,我这样对自己说着。说到“怪人”时,我耳朵听到黑色的门背后,那敲门人也自言自语着什么,那声音如此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连带着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玻璃上,那盆月季终是被吹翻,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刚才还淅淅沥沥的雨现在越发凶恶,如同豆粒打在瓷碗上,雨打在我头顶的红瓦上。
一些雨水透过空心板顺着梁木,落在我赤裸的脚边。敲门人随着外面的雨,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将脚上的雨水用被子擦去,一面看着窗户玻璃上流淌的雨水。
突然,一道闪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敲门人的身影,穿着一件黑色的塑胶雨衣,短发,不高的个子,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手电筒。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敲门人呼哧喘着粗气,如同潜游在深海的,久未浮出水面呼吸的巨鲸,令我惊讶的是,那呼吸声在如此的大的雨声下,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起了身,从枕头旁摸出手电筒,套上了一件黑色雨衣,耳边传来闪电过后徐徐而来的轰隆声。当我光着的右脚触碰到清凉的水泥时,周围似乎全没了声音,一片死寂。那种静是如坠入深海的潜水员,在呼吸面罩里所感受到的静。
我用手撑着床沿,慢慢双脚着地,床因失去了一定的重量,“咯吱”一声打破了方才的寂静,而我的听力似乎得到了恢复,哗哗不绝的落雨声又充满了我的周围。
我趿拉着人字拖,一步一步地向前移,房间里不再有沉重的敲门声传来。门口那个人,似乎开始安心地等待我把这扇关闭已久的门打开。不知何故,我感觉得到,他很有信心我会把门打开。
从床到门,我究竟走了有多久,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打开门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不可阻挡的睡意向我袭来,犹如被巨鲸吞入,我失去了生理上的意识,耳中充斥着幼时那只被我遗弃在陌生马路的白狗的叫声,以及在火车道口听到的一车厢黄鸭的声音.....
从头顶岩缝流下的雨点滴打在我脸上,我睁开眼,周遭是附有青苔的黑色的岩石。“是山顶那个我时常去的山洞,”略微清醒的意识告诉了我。
多亏睡觉没摘手表,我才清楚,醒来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雨似乎下得小了,太阳从云层中透出了些光。
我躺在湿漉漉的地上,脸上粘着类似于草叶的东西。我试图想一并把头发上流淌下的雨水擦去,却发现自己身体近乎虚脱。我慢慢地挪动身体,确认自己四肢还好端端留着后,我紧抓着身侧的藤蔓,慢慢扶着起身,等待着身体恢复正常。
所幸身体没有什么明显的疼痛,只右脸颊处划破了些。我习惯性将手叉在外套口袋,却摸到湿漉的一物——是一张泛黄的纸条,借助雨后天晴的阳光,我凑近了看上面写着什么:
昨夜的我:
天黑后,不要说话,让今夜的我开门,救我。
我看着这张纸,虽受了雨,字有些模糊,但上面分明是我的笔迹。我头突然疼了起来。
我将纸条紧攥在手中,一面寻一处空旷的地方休息。当我抬起头直起腰,在山坡顶处的一块巨石上打算落脚时,眼前却是这样一幕:浑黄的泥浆淹没了这个农田,往日青翠的桑树枝头挂满了泥液,我紧按着太阳穴试图寻到小屋的位置。在顺着记忆以及农田里所剩无几的标识物,我在右手的尽头看到了它: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只有几片通红的瓦片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你昨晚本应该死了,”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随后又是一阵头疼。
我揉着额头两侧,再次凑近看了看那张字迹模糊的纸条:
昨夜的我:
天黑后,不要说话,让今夜的我开门,救我。
要我去救今夜的我?有够荒诞的,我忍着头痛,坐在光滑的巨石上看着山的另一边,心里思绪万千:晴子说等我病好了就结婚,那是真的吗?或许那不过是医生设计的方案,让我重拾生活信心之类的。但晴子从小到大都不会骗我,而且她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认真。
“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就结婚。”晴子是这样说的,笑着说的,和我七岁那年被蜜蜂蛰到手时对我说“不用怕”的样子一模一样。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我昨晚就死了呢?晴子她会原谅我吗?我紧紧抱着头,开始无声地哭着。
我不知这样蹲在地上蹲了多久,直到听见雨淅淅沥沥地又下起来了,它们打在我的塑胶雨衣上,冰冷地汇聚着从雨衣的褶皱漫出,流到我脖颈。
天已经黑了,我起了身,抖去雨衣上的积水,把脸上的水渍擦净,开了手电,打算抬头再看看这残败的山村,但眼前所见却使我目瞪口呆:农田的青禾在黑色的雨中不住的摇动,桑树受着风齐齐地向右手边倾斜,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刮起了我的雨衣,而那熟悉的小屋,它仍旧好端端地立在漆黑的夜空下。
“去小屋”,那低沉而干涩的声音从漆黑的四周传来。
无法抗拒的命令。我将雨衣裹得更紧,寻了根树枝,一面朝四周瞅着,一面一步一步朝小屋走去。
沿着作为划分界限的田垄走了许久,风吹得我脸颊发热,手脚冰冷,喉咙也因久没饮水,干渴难耐。我一面仰着头让雨水流到我的嘴唇,浑浊的水流到我脸颊的伤处,有些刺疼。
下过雨的泥地异常地滑,我摔了许多次,膝盖的血和着农田里的谷壳,一齐随着腿上的雨流到我的脚踝。在泥泞的土垅上,拖鞋的塑胶夹带也坏了。我索性脱下,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
当我走到小屋门前,窗户口的月季已被风雨折磨得不成样,我从口袋里掏出纸条,纸条受了雨早已湿碎了,上面的字也辨不清了。
我立在门口久久不动,像是等待着什么。
“敲门!”熟悉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口气。
四周陷入一片,潜水调查员在不可知的深海时,所感受到的漆黑的沉默。风无了声,雨无了音,但略微能听到房间里,床上那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我按照程序,把右手从口袋中慢慢拿出,四指并拢,将指关节的骨头重重地磕在潮湿的木门上。
“咚咚咚”,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
2021.7.2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