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魂来归

楔子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和欲望。

(一)

君君臣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魂归死的这一天,帝京城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据说,这臭名昭著的佞臣被砍头后流出的血居然也是鲜红的,流了一地。佞臣死后,还有人偷偷贿赂行刑官,用馒头蘸了佞臣的血拿回家治病。

吃了有佞臣血的馒头,所有的不幸便都可以转移到佞臣身上。

那一天,女帝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在宫殿大门。

她并未有任何后悔,只当是随手杀了一只宠物,寻欢作乐,一如往昔。

魂归生得不像正经人,清瘦得很,皮肤苍白,脸上一双眼睛却诡大如猫妖,黑色瞳”孔极细,像是竖着一般,隐隐有点暗蓝。

女帝便经常嘲笑他是只猫儿,还让他和自己养的那只黑猫认亲。

他也就含笑跪下来,认黑猫作弟弟。

魂归死后的第三天,女帝受不了酷暑的折磨,召集了所有御厨,给她做梅子汤。

女帝很不满意,这不是她喜欢的那个味道。

没有人会给她做,放了半片金桔,一片干百合花,一勺花蜜,三块冰,两片橘子叶的梅子汤。

魂归死后的第五天,女帝不小心摔了一跤,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簪子。

雕刻的是一只黑猫,神情倨傲,端的是惟妙惟肖。

她好像想起来了,这是魂归为了讨她欢心,特意找师傅不眠不休学了几天做给她的。

她当时是怎样做的呢?好像是在魂归献给她的时候,她嫌弃这个不是雕龙刻凤的精贵玩意儿,随手便扔了。

现在她突然发现,这只黑猫似乎有些像她。

魂归死后的第十天,女帝起床气严重,看见周围的侍女皆是唯唯诺诺,也伺候她不舒适,她一气之下,赐予她们杖死之刑。

女帝是个暴君,喜怒无常,动辄夺人性命。即使她生得再美,坊间也只会将她刻画成是面目丑陋的恶鬼。

魂归死后的一个月,女帝旧疾复发,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她在龙床上痛得大汗淋漓,却只瞧见侍女与太医的小心翼翼与诚惶诚恐。

她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只不过怕她会夺走她们性命,根本没有人会关心她。

她想起了魂归,以前他总是陪着她,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减缓疼痛,总是满脸忧心。而她呢?被病痛折磨不已的时候,会拉着魂归陪她一起撕心裂肺。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愤懑不乐,那种失落感不可名状,却一点一点地把她掏空——她想他了。

(二)

魂归死后的半年,帝京里人人自危。

寻常百姓在破败的茶楼里,低声咒骂着当朝暴君。

有人恨声道:“当初本以为魂归这个奸臣死后,咱们日子能过的好一点。毕竟女帝遇见他之前,还没有这么残暴。但是没想到他死了之后,女女帝越发有桀纣之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发苍苍的老者,本该安宁的脸上,沟壑密布,恨意凛凛,回应道:“可怜我明齐江山数百年,竟然要毁在一个女子手里,她可真对得起当年在马背上夺天下的太祖皇帝啊!”

……

这样的言论几乎是每天都有的,黑猫的存在像是一块巨石,堵住了女帝汹涌如洪水般的暴行,可是当洪水越发激荡的时候,也会一点点腐蚀掉巨石的。

明齐十七年廿月十八日,女帝在朝廷上大发雷霆,下令将韦将军一家满门抄斩。

大臣皆惊骇欲绝,只因韦将军不过是向女帝谏言了几句,一生忠烈便落得如此下场。

明齐十九年,朝野之中曾经先帝的心腹之臣已所剩无几,只一些乌合之众迎合暴君的暴而煽风点火作威作福,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女帝大兴土木,收刮民脂民膏,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中早已乌烟瘴气危机四伏,有人培植党羽蓄养精兵,有人勾结为营蓄隐邪谋,更甚之外泄军情投靠敌国,明齐泱泱大国,实则早已内外交困,危在旦夕。

(三)

黑猫本来就是不祥之物,天煞孤星,魂归也好,黑猫也罢,都是人人喊打得而诛之。

魂归被钉进比皇帝还高贵的棺椁里,他死得极为惨烈,是被女帝亲手挖去了眼睛并在城门斩首,只因他的眼睛太过诡异而易蛊惑人心。

他的肉身腐烂,可他的魂神却迟迟不肯安息,他在狭窄冰冷的铁壁之中日夜哭泣,终于让他泣出了斑斑血迹。

黄泉碧落,一缕孤魂迟迟不肯再次轮回。

忘川河边有一块三生石,可以窥探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他跪在那块巨石前面,开始痛哭,哭出的却是滴滴血泪。

这一世,他来过,既非官宦贵族,也非商贾世家,仅是街头一条落魄如狗的无名之辈。

十八岁那年,女帝微服出访,眠宿在他做工的酒楼,当时他并不知道她是女帝,只觉得她气宇不凡,非富即贵。

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说他长得像她的宠物,直到他入宫见到那只黑猫,才惊觉原来如此。

女帝在第一晚唤他打热水供她沐浴,她没有赶他走,他便留下,伺候她更衣,那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女人如水的肌肤,光滑的肌理让他心口忍不住微微战栗。

当在床上享受云雨之欢时,她总喜欢亲吻他的眼睛,他问她为什么,她笑着说,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所有沧海桑田和白驹过隙,他没读过书,只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她,女帝哈哈大笑,吻得更加用力凶猛。

(四)

第一年入宫,他以色诱君,女帝后宫三千禁脔,在他进来那时全部都失了颜色,天下美色皆王所有,可独独唯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女帝总以为他温顺乖巧,其实他也有炸毛和露出利牙的时候。

他杀的第一条命,是当年跟他抢食的狗,那时候他真的很怕他会成为街头一堆供狗果腹的骨头,他将它活剥生煮,掏尽它的五脏喂给其它牲口。

第二条命,是春楼的老鸨,只因当初他在门口乞讨觅食,她叫人打断了他的腿骨。

她的死状不堪忍睹,他让人捣碎了她的口腔,拔掉她十个指甲,再挖掉她的膝盖,当初她就是凭借那样一副嘴脸对别人颐指气使。

杀人放火像一种毒瘾,它会助长心中的仇恨和怒意,坏人之所以不肯立地成佛,就是因为他放不下屠刀。

女帝在一个他侍寝的夜晚,任他靠在她胸前吮吸她的耳垂,手中缠绕着他一缕青丝,说他真是越来越像她的爱猫。

他不怀好意地轻咬她耳垂,女帝将他压在身下,望进他深邃幽蓝的双眼,

对他笑道:你知道猫是什么样的吗?时而温顺乖巧任你把玩,时而全身戒备而近它不得,你知道吗,它曾经因为见不得别人招摇的毛发,而咬死了大臣家贵重千金的西域藏犬,这就是猫,表面惹人怜爱,骨子里却满是残忍和暴戾。

他笑而不答,主动环住她的脖颈吻上她的朱唇。

……

世人皆道明齐江山出现狐妖妲己,妖姬褒姒,蛊惑君王,祸国殃民!皆因女帝放纵魂归在市井作乱,残害良民。

魂归一向爱憎分明,所有践踏过他侮辱过他的人他一一不会放过,而给予过他恩惠的人,他也会加倍偿还。

可人心终究利己,他之所以长怀恨意,还不是这世间不肯给予他一隅安身之地,所以他要杀的人无数,而对他好的人却不多。

当朝左相算是对他好的人了,可惜他也不在人世了。

那人不过二十有七,却满腹经纶,当的起惊才绝艳四个字。

丞相原本是定国公府家的世袭世子,可他偏偏不要这所有人都眼馋的爵位,硬生生从科举中闯出了一条路。也是硬生生从一个五品中侍大夫一步步爬到了丞相的高位。

丞相长相清俊,家世显赫,却从未有过妻妾。

因为他喜好龙阳。

魂归刚进宫的三个月,还只是女帝身边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虽然他也渐渐有了身份,也磨出了一点学识,但是那份来自坊间的小气是消不掉的。

重阳宴席后,丞相唤他前去侍候。

醉酒的丞相醉醺醺地盯着他的脸,然后一笑:“你就是刚刚那个在大殿里跳舞的人?长得这么好看,跟在王上身边不怕委屈了你?”

“丞相大人的意思是——”魂归俯了身子半爬在八仙桌面上,隔着氤氲的酒雾,露出他白的全无血色的脸,眉心间一点红痣,吞吐掩映,妩媚中隐隐藏了几分杀气

魂归还未卸妆的脸上隐约露出了一丝凶狠,又听见丞相道:“你那眼睛倒是生得好,像那黑猫一般,尤其像王上养在身边的猫一样。”

魂归面无表情,不是第一次有人明着暗这提醒他只是个玩物了。

下一秒,有凉薄的吻印在他唇上。

不同于女帝的凉薄且软,丞相的唇是温热且有淡淡棱角的。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丞相便抽身离去。

月光透过窗棱冷冰冰地撒下银光,远处传来丞相带着笑意的声音:“都说女帝身边的近臣生得色如春花,今日一见果然是美得莫辨雌雄。”

下一刻,他微微带了点嘲弄:“不过,这个吻也不过如此嘛,干瘪无味,也不比其他人的好吃,并没有什么不同。”

丞相喜爱貌美的男色是出了名的,魂归虽然又惊又怒,却也不敢凭一己之力去抗衡整个贵族。

(四)

“魂归,你看,孤将这贱婢砍了头可好?

女帝恼怒地整理着自己的发丝,一旁的宫女吓得面容失色,不住颤抖地求饶:“王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奴婢吧!”

婢女为女帝修眉的时候,被女帝阴沉的表情吓到了,便一不小心在女帝眉上划了一道小小的血痕。

魂归弯了弯嘴角,他现在不需要刻意伪装,便也能拥有一种魅惑之息:“这贱婢冒犯了天威,当处以极刑,砍头这惩罚太轻了。依微臣之见,应该将她浑身骨肉一刀刀剃去,再施以杖刑,直到她断气。”

女帝悠悠的目光盯了他良久,转而轻笑:“好啊。”

山河壮阔,岁月在其中流逝,如同无形的刀刃,悄然间便一点点将人间换了颜色。

明齐的颜色,是血色。

从对犯错的婢女施以极刑,到抄斩谏言的官员,到派兵对边陲小国进行大肆屠杀,再到以观赏残忍的死刑为乐。

所有滚烫的鲜血从脖颈里喷薄出来都能激起掌权者的乐趣。

女帝狠辣,魂归比她更狠,是明齐的臭名昭著的酷吏,也是他想出了无数可怖奇异的法子。

是谁说过,一旦当受害者成为施暴者后,会变得比常人更加冷血。

他走到那份高位,不单单是靠着女帝的宠爱。他知道,女帝并不爱他,有时候将他当做孩子一样爱抚,有时候当做恋人一样亲昵。

帝王之家,喜乐无常。

若不是丞相帮着他偷偷销毁罪证,做假账,他可能早就死在朝廷里一堆老狐狸手下了。

(五)

丞相的志向不在小,他一步步接近权利的巅峰,只因为他要主宰江山颠覆女子的政权,更因为在他十一岁那年,他在拍手叫好的人群里看见他的父亲前定国公惨死在刽子手的大刀下,污痕遍布的头颅悬挂在城门前日夜滴着血,直到被秃鹫啄食得不着寸肤。

不同于女帝的凶暴极端,丞相被天下百姓看好,他是安世之才。

女帝怀疑他勾结党羽积蓄力量,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加上朝野之中大奸臣的煽风点火,女帝更是狠下了要杀他的决心。

几大股肱之臣联名上书,坐实了丞相谋反的罪名。

女帝居于高位,脸色沉冷,阴霾遍布,她身着有如炼狱之火般黑气凛人的黑袍,周身盘绕着猎猎的气流,黑猫伏在她膝上,慵懒地闭着双眼任她抚摩。

发冠上的垂帘没能掩盖她眼中的煞气,天子之怒,下一秒便是伏尸万里,流血漂橹。

丞相被侍卫押扣,跪于殿前,他的眼中满是不甘和恨意,所有人都如老鸟将头埋在胸前,只有他狠狠地直瞪着座上人。

“给我挖了他的眼睛!”女帝扶额靠在金辉四射的龙椅上,语气不愠不恼,就像踩死一只卑贱的蝼蚁一样。

所有人身影皆一颤,两股打战,瑟瑟发抖。

身旁的侍卫迟钝地上前,丞相当即大惊失色,破口大骂:你这个昏君!你以为你能得逞逍遥多久?做你的春秋大梦!这江山迟早毁在你手中,你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女帝猛然睁眼,双瞳幽黑,就像九州地狱随时把人吞噬到尸骨无存。黑猫在她怀中嗞嗞地咧着嘴。

顿时殿中血光四溅,丞相俊秀的脸庞活生生被挖出两个血洞,惨叫声不绝如耳,直到声带撕裂变得喑哑,又像在痛苦地哽咽,惨状不忍目睹。

魂归服侍女帝左右,静默地观看这一出荒唐的闹剧。

无论如何盘问他仍然不肯透漏一丝一毫实情,只是不停地谩骂女帝的昏庸,以为终于亵渎了权力,可是对于掌权者来说,她的残暴并不会因为谁的愤世嫉俗而消减,反而变本加厉让其生不如死。

“魂归,拔了他的舌头扔去喂狗!”女帝周身冰冷到极点,看得出来她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突如其来的任命让旁边一直沉默的魂归不知所措,他长跪于殿中,没有任何动作。

丞相阴森瘆人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像一把把利刃刺痛人的耳膜。

“女帝啊女帝,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当年打下的江山吗?你以为你还有所谓民心吗?哈哈哈就算你杀了我,天下万民皆归我所有,他们前仆后继不绝如缕,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恨不得把你剥皮吞骨踏碎踩进泥间!”看不到活路的人更加口无遮拦,尚且要求生的人汗流夹襟。

“魂归,动手!”女帝手中的黑猫烈毛炸起,张开了五爪,蓄势待发。

丞相虽然冒犯过魂归,但不得不承认,若这天下由他掌权,他确实是个明君。

“魂归啊魂归,你以为你的痛苦,你所受的白眼和侮辱,都是因为老天的不公吗?一切罪恶的源头,不是别人,是整座江山的缔造者,是这个国家制度的运行者!你最大的仇人就在你面前高高在上啊!”

是的,魂归在市井之中臭名昭著,人人闻之色变,但他所杀所害,全部都是该死之人,他自认为与这世间有着苦海深仇,可他所希望的不过是铲除所有的罪恶。

魂归猛然抬起双眼,眼睛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而变得通红,就像暗夜里行走的猫妖一样散发着鬼魅的光芒。

就在那一瞬间,女帝手中的黑猫像箭一样冲出,一道黑影掠过魂归眼前,伴随着三道亮眼的血痕。

魂归倒地,痛苦地捂住了双眼,他的眼珠被活生生地抠了出来,狰狞又可怖,可惜了他那样美丽一双眼眸。

黑猫重新回到女帝怀抱,像饱餐一顿后满足地舔舐自己的黑爪。

魂归跪地忍痛大喊:“丞相大人乃是股肱之臣,治世能才!奴才恳请王上饶过大人!”

女帝毫不在意地撇过他流血的眸子,微勾唇角:“怎么,连你这个只会攀附皇权杀人如麻的主儿也懂得为人求情了?”

魂归声音哽咽:“王上!奴才不才,可是奴才相信丞相大人不会谋反的!他比谁都勤政!”

女帝更加嫌恶,她又微微仰头,皱起修长的眉:“你怎么知道他勤政了?果真你俩有勾结?”

说完,她将手里的茶杯扔在魂归面前,瓷杯摔得粉身碎骨。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敢勾结违逆之臣,违抗朕下场便是如此!”女帝从龙椅上站起,广袖一挥,气势凛冽,“来人!将这两个罪犯拉下去斩首示众,将其石首悬于城门暴晒三天三夜,退堂!”

满朝文武皆齐跪,一拜再拜,高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城门前多了两颗头颅,狰狞的血窟窿让人不忍直视。

路过的高僧心存善念,转动着经筒为其超度,口中念念有词: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六)

女帝从小便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加上是嫡出身份,从来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服饰过先皇后娘娘和嫡公主的老太监回忆:“王上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小公子家的白鸟。她便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抢了过来,可惜这白鸟性子烈,不仅不吃食,还啄了王上的手。王上一怒,当即让人将这只白鸟撕碎了喂狗。”

“先帝尚武,也是在马背上夺得天下的,大概他也是觉得他的众多子女中,唯有王上最像他那性子了吧,狠辣无情,又极聪慧。”

大概女帝恼怒从来像狗一样攀附于她的魂归,居然有一日也会背叛自己的意愿,才让她产生了灭口的欲望。

或许她也念到了一点昔日的情分,下令将魂归残缺的尸体安葬在了一个极端华丽的棺椁。

雕鹤画虎的暗红色棺椁美则美矣,就是凝固的红褐色像是干涸的血迹一般渗人。

很奇怪,明明他的肉身已经死了,头也是用针线和脖颈缝起来的,但是他的意识却一直能感到痛苦。

他好像,一直在狭小的棺椁里游荡,最初疯狂地想要破壁而出,却被坚硬的木头和钉得死死的铁钉阻挡了他的生机。

到后来,他麻木了,似乎把感觉放轻之后,眼眶和脖子那里的剧痛也缓解了。

很久以后,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意了,可他已经习惯在剧痛中挣扎了,以至于他都忽略了自己的痛觉。

他混沌的眼睛费力睁开,猛然发现入目的居然是一身黑色。

他能看见了!

熟悉的宫殿。

寝殿外表寻常,其实很大,很精美。融合了外族与汉族风格的寝殿颇具风情。有各色外族特有的银饰品,头骨雕。亦有汉人的轻纱鲛丝,珍珠窗帘。

古朴野性的宫殿里到处雕刻着神兽烛九阴,虎王,猎豹。素净却鬼魅的鬼神画像摆在正中间,面目狰狞,青面獠牙。

没有人能比他更加熟悉那副鬼神画像,因为那是他画的。

铜镜照出了他的身影,一只黑色的猫,养在女帝身边的宠物,性子也一样倨傲张扬。

彼时,他还不知道,在他沉睡的时日,人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女帝踏门而入,她似乎变得憔悴了,可是眉眼变得越发狠厉,颧骨也略变高了,眉长几乎入鬓。

她看起来似乎更加暴虐了。

他本以为女帝会像往常一样将这只猫抱起,没想到她穿着精致龙樨的脚直接狠狠提过来。

“死东西,你怎么又把房间弄乱了,信不信我杀了你!”

魂归吃痛,被踢翻在地,却觉得很可笑。什么时候,那个张扬得不可一世的女人还跟一只畜生计较了?!

魂归小心翼翼蹭了蹭她曳地的裙角,眼睛像要滴出水了一样泪汪汪地看着她,样子让人好不心疼。

女帝回首,大概被这猫的表情触动,紧蹙的眉心也渐渐舒展,但丝毫掩饰不了她长年累月所沉淀的憔悴。

魂归见她有所松动,便更加得寸进尺,纵身一跃便跳进了她的怀里,熟悉的体香环绕着他,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升上来的却是丝丝蔓蔓的恶意。

女帝自言自语:如果魂归的眼睛没有被你挖掉,他死前的表情一定跟你一样的…

魂归被触及往事,恨意心生,也学着当年的黑猫磨利了五爪,欲趁她毫无防备时抓向她的脸颊。

在他的五爪接近她的双眼时,他被她眼里的温柔所击中,便收了力气,手一偏,抓花了她的侧脸。

女帝姣好清癯的面容多了三道浅浅的血痕,魂归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像害怕被惩罚的小孩一样埋下了头。

女帝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受伤的侧脸,指尖沾染了点点鲜红的血迹,她兀自轻笑出声,抱紧了怀中缩成一团的黑猫:你真是叫人又爱又恨,跟两年前那个谄媚放肆的魂归一样,你说,我把你也处以极刑,吊在城门暴晒尸首可好?

魂归瞬间从她怀中像云一样溜走,女帝乏了,紧闭宫门,偌大的宫殿,住着的,是满心孤寂的王。

黑猫是夜行者,他摇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在朱门深宫四角翘起的红檐,对着暗无边际的夜色声嘶力竭地哭吼:我恨啊…恨啊…恨…

他的身体骤变,肌体俱裂,妖光大盛,煞星降临人间,谁说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如今魂归就要颠覆天下,撼动江山。

顿时天地间罡风四起,鸦雀腾飞,夜枭凄厉鸣叫,孤魂撕破地狱的界限出没人间,整个人间都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气息,连天空都变得暗红,像浸染在浓稠的血液般的暗红。

彻夜未寐的老者说:血雨腥风,这江山,该到头了…

(七)

女帝还是女帝,但她身边已经无人可推心置腹,当人民的恨意积累到极限时,他们便不再餍足于暴君的暴政,所以他们要夺星替日取而代之。

魂归自从那晚就人间蒸发了,女帝就像遗忘了他一样,就算他不再同她共枕而眠,她也没有找过他。

女帝每天案牍劳顿,奏折堆积如山,每天都有边关急报,不是这座城池失守,就是那个边将叛逃,国库亏空,穷兵黔武,败绩累累,人人自危。

大概人在弥留之际,都会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剩下的只是一具一点点被暴民蚕食干净的干瘪的躯壳,女帝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像被朔风白了头,她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苍老了十岁。

敌国攻势如同猛狼突豕,明齐大势已去,不过时日,敌军便会围剿京城,逼宫易主,明齐盛世太平,将葬于废墟。

满朝惶恐,纷纷启奏请女帝出逃,但都被她一一驳回,女帝毁了这江山社稷已无可挽回,那就同先帝打下来的天下共存亡,她虽然生前骄奢淫逸,但她身体流淌着的依旧是先帝的血液,有着明齐人应有的傲骨。

“众爱卿要的逃命的,就趁敌军未攻进京城,带着妻室从先皇修的暗道里出逃吧,这江山,由我来守!我会倾我所有,力竭而死!”她从身旁侍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剑,威风棣棣,立于高台之上。

所有人都如同刑满获释般仓皇逃窜,烽火狼烟,京城俱空,女帝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她依旧身着那身通黑的衣袍,她一直觉得黑色才象征着人间主宰,是神应有的颜色。

叛军用炮火轰开城门,战火蔓延,血流漂橹,无人生还。

(八)

有马蹄声踏过重重火海向女帝奔来。

硝烟弥漫之处,一匹马和一个少年出现在她面前,那少年丰神俊朗,目黑如漆,霎那间与记忆之中某张脸重叠,女帝愣住了神:“魂……归……”

少年下马单膝跪于女帝面前,抱剑低首:王上,京城即将失守,恳请让属下护送王上离开!

“哪里来的黄毛小鬼,不想死就立刻给我滚!”女帝很快就否定了她心中荒唐的想法,魂归从两年前就魂飞魄散了,只是那双眼睛有点像而已,这不会是真的…

单单他真挚的眼神,就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魂归,魂归那混账,怎么可能这样深明大义舍己为人?

少年迟迟不肯离开,二人僵持不下,逃生还是赴死,皆在一念之间。

女帝抬起持剑的手指向他脖间,事已至此,那么就让她再残暴最后一次,来护住她的子民,她语气凉薄,目光狠戾:“如果你不走,那我们就一剑封喉!”

“王上!恳请您…随属下出逃吧!”魂归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叛军是他联系的,也是他把王城的地图外泄给敌国,才让他们有机可乘战绩累累,他当初的伟愿得以实现,如今明齐万里疆土,皆任他取舍,可是当他知道女帝一个人要捍守京城,他不顾后果地快马加鞭赶到她身边,他没想到她那样残忍利己的人会如此执着,大概她放不下自尊吧。

刀光剑影之间,叛军兵临城下,女帝所站的高台之下,此刻已经布满千军万马,只要稍稍有所动作,便是万箭穿心。

明齐失守,散乱的军心与民心像是撒入海里的泥沙,是不可能聚回来的。

最后一名护主的将士被敌方砍成了两半,血肉脑浆生生地溅落在了女帝身上。

她早已是一身狼狈,原本墨色的龙袍变得亮得刺眼,发髻凌乱不堪,血污满布。

敌军将这个如今落魄的灭国皇帝毫不客气地捆绑在殿堂前。

女帝临死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执拗地看着天空。那时已是傍晚,被血染红的天空残阳渐落,一缕金光仿佛是竭力要拨开这被血雾污染的天。

她无声地做了唇形:“父皇,魂归,我来陪你们走黄泉路了。”

(九)

“她……她死前是什么样子的……”

殿中,黑衣男子握不住茶杯,颤抖地问向那个观看过行刑的小兵。

小兵答道:“那个女帝也是有几分铁血的,整整三千刀割在她身上,她愣是咬紧牙关,没有吭过一声,说是每一片血肉都是在向明齐的将士百姓们赔罪。最后,她亲自要求斩下她头颅。”

明朝崇祯皇帝,早年也是个雄心壮志的治世明君,不沉溺于声色,勤勉理政。后来他也过了个昏聩的明朝末年。

当李自成的铁骑踏裂腐朽的明城墙后,崇祯似乎也猛然醒悟过来,不顾自己帝王的威仪,亲自将自己吊死在了城门上。

以自己的尸体来平息敌方的怒火,祈求他们灭国之后能放过明朝百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魂归想起来了这句话,那是女帝读史书时最喜欢的一句箴言和一段惨烈的历史。

或许每个生在帝王家的人,纵使良莠不齐,有惊才绝艳者,有昏聩暴虐者,但他们内心,均有超乎于天下的胸怀。

良久,茶水氤氲的热气消失殆尽,魂归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极为沙哑的声音。

“你帮我一个忙,请求你们的王把女帝的尸体给我,我随后任你们处置。”

明齐叛将焉能得到明路?不过是一条死路走到头罢了!

敌国的君王念在魂归是个明眼人,也默许了他的主动赴死,便仁慈地宽恕了他三个月的寿命。

女帝的血肉撒落在泥土中,碎屑满布,血腥味浓厚。他便熬过了几个日夜,生生在这块刑场处挖出来三千来片血肉,清洗干净后保存。

他走过很多地方,黄沙满飞的大漠,烟雨蒙蒙的江南,薄雾袅袅的嵩山,大雪纷飞的雪山。赏过百舸争流,看过渔翁醉酒,听过梨园戏曲,看了许多人间艳色。

他每走一个地方,都会在此处埋葬一片女帝的血肉。

只管将女帝挫骨扬灰暴尸荒野。这天下都是明齐的,天上浮云地下哀草都是属于女帝所有,哪一方哪一寸不是女帝家后院,葬身哪里,她都是明齐子孙,入的是她明齐土地!

尽管他在最后的时日,疯狂地将明齐大量的军事防布都给了敌国,但他也不能否认,他是明齐最忠实的子民,是女帝最宠爱的黑猫。

于是,当他出现在绞刑台架前,不顾粗糙的绳索缠绕在他脖子上,反而亦像女帝一样抬头望天:“千墨……我……”

他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他不敢,他自卑了一辈子。

骨骼断裂的声音猛然响起在空中,在令人感到牙酸的断裂声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谁只得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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