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年79岁了,在我看来,他老人家身体一直不错。上周我回家,听到他打电话说买药的事情。我赶紧询问,才知道他听广播时知道了一种药,据说什么眼疾都能根治,有科学道理,神得很,他想买一疗程来吃。
“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模模糊糊的,总想用手去擦擦,可是又没什么。特别怕见阳光,阳光强了会流眼泪。早晨醒来感觉轻松,过一会儿就不行了……”
爸爸絮絮地说着,他坐在窗户下面的黑胡桃色的椅子上,双手放在两腿中间,说话时会瞟我一眼,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我忽然有很深的难过,是那种一下子翻涌上来的自责和内疚。和一个人的疏离,是你不会想到让他来关心你,也根本想不起来要关心他。
我素来粗心大意,婚后,搬过几次家,家门的钥匙必定放在娘家一把。东西放在父母那,心安。不只是钥匙,还有半干的枣:“妈,你给我晒。”穿过的舍不得扔的旧衣服:“妈,你给我放着。”儿子两岁的时候:“妈,你帮我带。”每当这时,旁边的爸爸似乎都是被忽略的对象。
爸爸是军人出身,干革命工作讲究雷厉风行,上班时,以工作为重心。妈妈经常批评爸爸,家里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从小到大我们父女之间很少交流,对他只有敬畏。爸爸的审美眼光很高,他去北京出差会给我买漂亮的花裙子,而我傻傻地窘在那儿,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还有对他的情感。
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紧张忙碌的党政工作已成为历史,爸爸退休以后彻底回归了家庭,近几年,老爸的脾气越来越好。
有一次我中午回到家,看到餐桌上多了两个玻璃瓶,瓶子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那上面有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送酱二瓶,即日,王”。简洁的两行行书,令我百感交集。连落款都不屑于缀上“爸爸”这个称谓,您是对自己的姓氏无比的骄傲呢,还是待女儿像朋友一般?您可真够酷的,老爸!
从那时起,我的餐桌上会时不时的多几个包子,多一袋虾皮,多几样蔬菜。妈妈是家庭里至高无上的指挥官,爸爸成了他唯命是从的小战士。我仿佛能想象得出爸爸接到指令后,乐颠颠地拿了钥匙,拎了东西,坐公交车辗转到女儿家来,把最简洁的语言写在一张张纸条上,而他那常常为了革命工作凑合吃饭的女儿,就能多增加一些营养。爱她,就让她吃好,是天下父母最朴素的心愿。
想当年我领了结婚证,告诉爸爸时,他惊讶地说了一句:“这么快呀!”是的,时间就是这么快,爸爸不相信女儿这么快就出嫁了,如今女儿也不相信,爸爸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呢。
过马路时,我搀着爸爸的胳膊,风很大,爸爸使劲拽着帽沿。到了马路对面,他赶紧甩开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嫌难为情似的,生怕别人看到他是一个被人照顾的老人。走没两步,速度就慢下来,因为中心医院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病人。在爸爸的人生经历中,和医院,尤其是大医院的接触少之又少,以病人身份到来几乎没有。我能感受到爸爸内心的紧张。
坐在医生对面,爸爸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医生让爸爸把下巴颏放到凹槽里,额头顶住前面的仪器。爸爸伸长脖子,身子使劲地向前探过去,看他辛苦,我帮他挪动椅子,他听话地配合着。我无意中瞥见爸爸头顶稀疏的白发中间有一些不屈不挠的黑头发,倔强地生长着。
大夫很快确诊为“白内障”,爸爸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这些日子的胡思乱想,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等回去和妈妈商量一下,过了节就进行治疗。
走出医院,我开车带着爸爸去逛公园,尽情享受父女相处的时光。
漫步在草木葱茏的公园里,爸爸发现了一只硕大的毛毛虫,它身披红色的铠甲,肥肥的身体并不笨拙,一伸一缩快速爬到台阶的阴影下,用头拱着缝隙。“爸,它咬人吗?”“咬人,你别摸它。”爸爸递给我一根小棍,我一拨,毛毛虫的头昂了起来,摆出斗争的阵势,我和爸爸一起笑了。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芦苇在向秋水款款诉说着深情,落叶奋不顾身投入大地的怀抱。沉甸甸的红果子、黄果子挂满枝头,透过叶与叶的缝隙,我看到了高远的蓝天,就像小时候那么蓝;这耳畔的风声,也像小时候一样悠扬。
在绵延地铺展着斑斓的锦绣画卷中间,日历飞快地倒退着;在日复一日的繁杂琐碎中忙碌得隐身起来的童年,如今在清清爽爽的秋色里浮现。胖胖的我穿着小花褂,梳着两个羊角辫,端端正正地坐在爸爸黑色“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傻乎乎地望着镜头。那时的爸爸好年轻啊,穿一身军装,英姿挺拔,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
时间总是这样无情,从不肯在美好的东西上多停留一秒,你根本来不及体会和感知幸福,滴答声中,一转头,却看到了爸爸不再挺直的脊背。令我高山仰止,以为不能企及的爸爸老了。从童年到长大,再到中年,看到父母衰老我才心生恐惧。
此时的我,多想回到那辆老式的自行车上,坐在爸爸的怀抱中,让他带我去看辽阔的风景。
图片均摄于滨河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