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鞋子是按双出售的。”
鞋店老板说完,用食指迅速在牙缝中抠了抠,然后顺手一弹。林森怀疑不明的食物残渣已经粘在了自己脖子上,那种感觉比老板鄙夷的眼光还要令人难受一百倍。
几分钟后,林森挠挠头说:“我只想买一只鞋。”
胖老板“啪”地一声把球鞋放回鞋架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都看了大半天了!”
鞋架上的灰尘扬起,呛得林森鼻子酸酸的。他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看见冬子正在很浮夸地大笑,平时狡黠的眼睛眯了起来,粉红色的牙龈暴露在空气中,落日的余晖把她短发上翘起的绒毛染成了橘黄色。
林森前脚刚踏出店门口,就听到身后胖老板嘟嘟囔囔,“神经病!”
冬子笑得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样。她拍拍林森的肩膀表示安慰,又说:那个老板凭什么骂你脑子有问题,人的左右脚不一定要穿一样的鞋子啊。
结果第二天,冬子左脚白鞋,右脚黑鞋,以一种不伦不类的方式出现在全班同学面前。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他和冬子在读高二。那个时候林森和冬子打赌,林森赌那天语文老师会穿裙子来上课,当老师穿着裤子昂首阔步走上讲台,林森输了。于是冬子让林森去学校旁边那个快要倒闭的鞋店买一只鞋子。林森望着冬子奸诈的笑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么无聊的赌。
不过,这大概是林森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十年后,林森因为在家里翻一本旧书,被书架上的灰尘呛到,立马想起那个黄昏。林森一直认为记忆是有味道的,比如一闻到舒肤佳的气味,就好像回到高二每个炎热躁动的晚上,六十几人安安静静地在教室晚修,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响,而冬子就坐在他的右手边,百般聊赖,无心向学,时不时用手挠她乱糟糟的头发。
合上书本,林森打来一桶水准备擦一擦书架上的灰尘,他不想再被呛到。用毛巾沾水的时候,冬天的寒意沿着手指蔓延开来,冰凉的感觉渗透了每个细胞,心脏猛地一紧。林森皱了皱眉头,他憎恨冬天。
他又想起了清秀的冬子。
“你叫林森,肯定是五行缺木”声音贼兮兮的带着满满的信心。多年以后的林森记得这是冬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林森当然没问过他爸自己为什么叫林森,从懂事起别人叫他林森,他便应,一切若无其事,自然而然。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好像他来到这世上,由不得他决定。
从小,林森就很听话,成绩名列前矛,会对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甚至对陌生人微笑,所有人都夸他既聪明又礼貌。林森不负众望地长成青葱少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后按父母的意愿选择了理科,尽管他热衷写诗。
可是冬子却撇撇嘴,说:我爸妈说女孩子就应该选文科,但我还是喜欢理科,然后我就选了理科。冬子说着,响亮地吹了一个流氓哨。又说:林森你真怂,选个文理科也非要听父母的。按林语堂的说法,你与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恋爱的女子一样地不道德。
林森听着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就是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也因为他喜欢冬子。很多时候林森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有一头乱七八糟短发,举止粗鲁的冬子,他应该像大多数男生一样倾慕那种长发如瀑,温文尔雅的女生。
二十六岁的林森依然循规蹈矩,他大学毕业后又听从他爸的话,考取了公务员,每天在单位里扮演端茶递水的人。冬子如果知道,肯定会看不起他吧。林森擦着书架,往窗外看,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飘在昏暗的街灯前,细雨变成了橘黄色的火花,毛绒绒的,像冬子那年余晖里的绒发呢。
最近总是想起冬子,可是死去的人应该很容易被人忘记的啊?那年林森和冬子看电影《情书》,女主藤井树的叔叔忘记了自己哥哥的死亡原因,并因此哈哈大笑。
冬子在高三那个冬天一直高烧不退,然后愈来愈严重,最终死于肺炎。
得知冬子的死讯,林森逃掉了晚修,沿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林森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生命的鲜活。可是冬子呢,曾经古灵精怪的冬子此刻却是冰冷的。
活着的人即使心痛如焚,却还是要活下去。如今,林森已经二十六岁了,从前的同学也陆陆续续成家立业。
林森擦完书架,就找来了一个红包,把礼金放进去,因为明天要去参加一个高中女同学的婚礼。
第二天,林森在婚礼上见到了好多高中同学,许多女同学都化了精致的妆容,朝林森打招呼的时候微笑着,不露齿,更别说牙龈了。
当天的婚礼就是个小型同学聚会,一堆共同经历过高考的人一起,免不了要感概一番,想当年如何如何,几个男生大口大口地喝酒,高谈阔论,颇有煮酒论英雄的气势。
“哎,你们知道还记得冬子吗?”一个尖锐的女声穿过嘈杂,硬生生钻进林森的耳朵里。
“,挺聪明的一个女孩啊,偏偏因为高烧烧坏了脑子。”
“听说她去年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脑瘫。”
“真是太可惜了”
……
后来他们还说些什么,林森再也听不清,他一杯一杯地喝酒,冰冷的酒水从食道滑进胃里,他又觉得恶心,神志不清地呕吐,眼泪拼命地往下流。
是的,冬子并没有死于肺炎,林森从来都知道。但是大病过后,冬子的眼神就黯淡无光,话也说不利索,什么也不懂。医生说,因为高烧,冬子的智力只相当于一岁了。换句残酷的话说,从前聪明伶俐的冬子变成了智障,而且无法医治。
林森其实去医院看过冬子,他难以相信冬子变成了傻子,趁冬子父母去买午饭的时候,他大声骂冬子:冬子,你个智障!林森觉得冬子可能只是装疯买傻又想捉弄他们,不过受到这样的辱骂,按冬子的爆脾气,准反手就是一巴掌,可是冬子听了之后却一直在傻笑,像所有傻子一样笑,而不是从前那种故作夸张的露龈笑。
林森的心一阵绞痛,忍不住眼泪。他知道,真正的冬子已经死了。
后来,冬子的父母带着冬子离开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那里谁也不知道冬子从前如何如何,他们会以为冬子一直就是个傻子,对冬子的惋惜可怜便又少一点,多好。
从此林森再也没见过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