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间的故事,很多事都是支离破碎的,但却连贯成了郁青的十八岁。郁青是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天的人,直到遇见生活在星期以外的人,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
郁青在楼梯口坐了很久。刚才安琳生气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郁青歪着身坐在座位上,支着头在“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下划线,手肘却被一碰,黑线一下划了出去。郁青嘶了一声,一扭头就见安琳端端正正的面向黑板,嘴巴动着——张老,张老在看你。
安琳高高瘦瘦的,性格温柔,成绩也好,自从高三班主任让学生自己选位置,她们就成为同桌快一年了,是很好的朋友。
郁青手撑着脑袋,眼睛向上一瞟,就见讲台上的班主任盯着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在黑板上“提分”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又继续开始上课。郁青哼了一声,看了看黑板旁的倒计时,今天星期天,离高考还有3天。
就在上个月,班主任跟她面谈,很直白告诉她——高中就是会束缚你,没必要想着爱美。郁青也很直白地告诉她,自己成年了,管不着。从那以后,郁青更加明目张胆,化妆画全套,上课拿出小镜子画口红。
郁青翘着椅子,一晃一晃地翻开书,找到刚划线的地方继续看。
她喜欢幻想,每天上学坐地铁,看着不同的人匆匆一面就不再相遇,郁青深信他们只生活在一天的某个时间,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段。就像王守仁的“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只有自己存在,才会看到不同时间段的人,所以就应该以自我为中心。
——哐。一声巨响,椅子被自己翘翻在地,郁青顺着劲跳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书就被抽走,班主任举着书,一脸恨铁不成钢。
——有闲心的很啊,都什么时候了,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传习录》被甩到桌上,郁青拿着书就出了教室,门“砰”的被大力关上,从教室出来后,她就坐在楼梯口靠着栏杆。
下课铃响后,安琳背着书包下楼梯,走到郁青身边站定——刚张老让我不跟你坐了,说实话,你确实不对,现在不该想这个,你太爱幻想了。
晚上郁青和外婆躺在床上,郁青平躺着,左手牵着外婆的手。郁青的妈妈早逝,爸爸另娶后,郁青就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就在高三开学不久,外公又去世了,郁青晚上睡觉就开始霸占外公原来的位置。
——婆婆,你想公公了吗,我好久都没梦见他了。郁青盯着天花板小声说。
外婆侧过身,把郁青的胳臂盖在被子里。——我也想啊,只是现在遇不见了,快睡吧。
床头的灯关了,房间暗下来,郁青侧过头看看窗外,蝉在树上叫着,转身掖了掖外婆的被子,偷偷把自己两只胳臂露出来,对着窗户把手举高,眯着眼睛看那若隐若现的红色指甲油。
很快第二天的闹钟响了,郁青像往常一样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穿上校服,趿拉着拖鞋到卫生间,洗漱后,对着镜子画着浓浓的妆,涂上大红色的口红。回房间,才发现外婆和自己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单一点折痕也没有。郁青一低头,就看见一只棕色的小狗扯着自己的裤脚,蹲下来摸摸小狗的脑袋,跟着小狗出了房间,疑惑着家里没养小狗啊。
客厅里晨曦撒在地板上,收音机里放着秦腔,那是外公最爱的调,墙上挂着日历,写着大大的星期九。郁青跟着小狗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外公把焖锅盖子掀开,整个厨房因为蒸汽有点雾蒙蒙的,郁青靠着厨房的门。
外公一转头就被吓了一跳,没认出安晴来,拿着筷子就往郁青身上打。
郁青猛地睁开眼,天还是暗的,她慢慢坐起来,背靠着床头。外婆也醒了,赶紧拿了件外套搭在郁青肩上。
——婆婆,我梦见公公了,他生活在星期九,但认不出我来了。我觉得妈妈和公公还活着,但我变成这样她们会不会难过啊。
——傻孩子,你是我们的命啊,难过什么,不难过。外婆摸着郁青的头。
——那你们会一直爱我吗,不管我变成什么样?
外婆看着郁青很奇怪,反问她怎么会变坏,老一辈的根又没坏。
郁青愣住了,看着外婆不说话。
这时候电话响了,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离高考还有2天,安琳的电话打来。她带着哭腔说在郁青家门口,郁青跳下床跑向门口,外婆跟在后面提着外套。一打开门,安琳就哭着扑向郁青,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拖鞋,问什么也不说,脸上还带着大墨镜遮住哭肿的眼睛。郁青抱着安琳,看见她身后的那只棕色小狗,郁青等着小狗进屋才把门关上。外婆把毛毯裹在她们身上,郁青抱着安琳坐在沙发上,安琳哽咽着,郁青仔细听才知道,安琳的爸爸上周就去世了,她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如果不是她偶然发现,家人要等高考完才告诉她,高考有爸爸重要吗,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今晚她跟妈妈大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郁青静静听着,用指头去摸着小狗的脑袋。
安琳的爸爸二婚,快五十了才有了孩子,很疼爱她,高三下学期她爸爸到北京做心脏手术,回来后一直住院中医调理着,郁青还记得不久前安琳还说等高中毕业了,爸爸要带她参加老兵聚会,可以看见许多以前文工团的人,哪曾想这么快人就没了。
给睡着的安琳盖好被子,郁青低下头看着那只棕色小狗对着她摇尾巴,便穿好鞋蹑手蹑脚就跟着它出了门。
凌晨三点后的大街很热闹,灯火通明,手机没有了信号,关机后一抬头小狗就跑远了,郁青在后面追,却被一个人死死拉住了胳臂,郁青皱着眉回头使劲把自己的手扯出来。
那个男人却很激动的问郁青是不是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天的人。郁青退后一步对着他点头,他告诉郁青自己是生活在星期九的人,每天都在这里盼着能再遇见女儿,可是女儿生活在星期一到星期天,自己怎么也遇不到了。他翻出笔,在不远处买了份晚报回来,撕下一小块,低头写了几行字,叠了两折,交到郁青手中。让她务必念给安琳,说自己时间调整的太突然,来不及跟女儿好好告别。
郁青拿着信,看着那个男人走远,打开字条,里面却什么都没有。郁青觉得莫名其妙,把它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低头就看见那只棕色的小狗蹭着她的腿,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把那团纸捡起来,尽力抚平折好。
刚才就是安琳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吧,很多次郁青都看见他陪着安琳上下学,两个人聊着天回家,那个时候自己看到会很羡慕,可怜自己没有爸爸陪。现在郁青发现,安琳的大哭和她爸爸那么兴奋留言都是因为爱吧,就像自己爱着外公外婆和妈妈一样。
郁青笑着蹲下去,摸摸小狗的脑袋。一抬头发现自己蹲在了沙发前,安琳披着毛毯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的看着自己。郁青紧了紧手里的纸条,把它递给安琳。安琳打开后上面没有一个字,郁青抢过去,照着白纸读出来——爸爸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看到你考上大学了,你要争气,平安健康。
安琳听完愣了一会,俯身紧紧抱住郁青——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郁青透过安琳的肩膀,看见外婆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笑,那只棕色的小狗在外婆的脚边转。郁青看着看着就哭了,两个小女孩抱着一起哭。
后来,安琳考到了北京,郁青高考落榜后选择了复读。去复读的那天,她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手指甲。去找张老师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张老师叹了口气,拍拍郁青的肩膀,让她重新来过,好好学。
郁青至今还记得星期九的那天晚上,她拿着那张纸条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妈妈。妈妈和外公远远的站在尽头,对着她招手,他们认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