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颇残旧的六楼公寓。
似乎背光,不过,这个不重要。天诚要求不高,有片瓦遮头,于愿足矣。来之前,一早打定主意,只要不是太超出常人忍受范围,他是一定要租下的,因为租金便宜。
“进来看看吧。”
卅来岁,打扮得有点像电影导演的男子,打开门后,就径直走在前,天诚跟上。
“嗯,这里都住些什么人?”
“都有,有像你一样的上班族,学生,老人,无业──”
“无业?”
“怎么?不可以吗,人家可是有交房租的,是什么职业,或有没有职业,见不见得人的职业…管他那么多呢!”
“导演”一口气说来,天诚只有听的份。
直到他听说,租住这里,有奇怪规矩。
不准煮食?不准带朋友回来?不准留人过夜?
“导演”似看穿他心中所想,笑笑摇头。
天诚正色问:“不会是有宵禁,十一点就要锁门?”
“导演”大笑:“怎会呢?只是说这里有点古怪,晚上会有些声音,别出来就好。”
有声音?天诚立即想到会不会是有那个?
“导演”侧侧头,真似认真思考了一会,才开口:“不是你想像的,反正晚上大家都睡觉,你的是大房,有浴室厕所,只要不是火灾,管他那么多呢!”
管他那么多呢,似乎是“导演”口头禅。
于他共餐
说得也是,天诚把话题一转,问起最关心的租金一事。
真是超乎意料的廉直,最不可思议是,无需上期抵押之类,这样的规格,恐怕会很抢手,天诚急急要掏口袋,“导演”还推搪:“别急,可以先进来看看,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试睡一晚,才决定也不迟。”
有这种事?
天诚连忙把一个月租金塞进“导演”手上:“噢,没关系,我很满意,房东先生。”
“导演”又笑了,笑得蛮怪异,慵慵懒懒的,敢情是大清早就吸食大麻了吧。唉,这些艺术人士!
在这间不算太大的“大房”中,“导演”声音,出奇地似有回音:“不是房东,我是二房东。”原来他也是租客,只是住久了,就委托他代收。
天诚点点头,只要租金相宜,管他那么多呢。他对这个二房东有好感,口头禅也自然借用了。
住下来后,天诚发现,真如“导演”所说,真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大家都冷漠,见面也没怎么打招呼。城市人!
天诚试过一两次,充满朝气大声说早,都碰了一鼻子灰。最终决定入乡随俗,也当其他人“没到”了,只跟“导演”一个打招呼。
可是晚上到底有何怪声?
好几次想问,“导演”都轻巧转移了话题。
难得有一次,二人同在餐桌上共进早餐。“导演”的早餐,就只有口中叨着的烟。天诚则形色匆匆,三口饭当两口吃。
“导演”问:“干嘛那么急,时间多的是。”
“为三餐啊,你们这些艺术家是不懂的了。”
“导演”:“哦,艺术家?”
天诚用力咽下一口饭,抓起热牛奶,边喝边回答:“你看来像个电影导演。”听来咕噜咕噜的,像由水底深处传来。
“导演”噢了一声,笑笑不语。半晌,又问:“一个人如果不愁三餐,甚至可以永生,还会不会拼搏?”
天诚把剩余饭菜加大半杯脱脂奶,囫囵吞枣,全倒进嘴里,嘴角还有水滴,来不及擦拭,“导演”眼尖,伸出手,替他擦掉了。
半夜找吃
这个“导演”阴阳怪气,听说艺术人士很多怪癖,男女都好,怪不会看上我吧?天诚略一缩身子,讪讪答:“咳…若可以像你这么有闲有钱有品味,谁要拼搏啊。”
天诚不敢久坐,也轮不到他坐久些,快要迟到了,经理脸色已一次比一次难看。胡乱收舍,就急步出去了。
“导演”仍静静坐着,眼神勾勾地望着他看,专心用力吸扯手中的香烟。
天诚暗骂一声:“神经病。”
一星期过后,天诚才听到了所谓怪声。起先不很清楚,要很久后,才听出来,像是有人在吃东西,大口大口的吃。仿如饿了许久,终于有吃了,面前摆了丰盛大餐,大快朵颐,舒怀輰快,大口大口的嚼,狠狠地吞!都可以想像出画面了:吃得那么急,那么不顾仪态,每一口都像再无机会,哽住了也在所不惜,总之就是要吃!
是谁呢,半夜三更才来吃饭,在吃些什么?能吃得别人房里都听见,也别说不够“震撼”!
天诚忍不住起身察看,想起“导演”吩咐的别多事。这里的人龙蛇混杂,总有人吃相难看,或进食时发出过大又可笑的声响,看见不该见的,徒惹麻烦!
第二晚,又是午夜刚过,那种奇怪声响又来了,这回除了开怀大咬的进食声,还有细微些,不仔细很容易忽略过去,像有人承受极端痛苦,呻吟声和噬咬声,交杂成混乱无章的异状曲调。
第三晚,声响又来了。
天诚一听就小声地扭开门把,闪了出去。他根本没睡,在等着!
吃人
蓦地,他见走廊尽头,一道门砰地打开,有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凭着一点月色,只见那人状甚痛苦,浑身血淋淋,一只手还死命按着颈项,血却由那汨汨流出。
天诚正想问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帮忙,但那人走到离天诚五六步,即撞进自己房间去了。这时候,那道打开的房门中,似有人影闪出,天诚没看清,但直觉告诉他,人影正是“导演”!
这些人在干什么?半夜三更的,搞得满身血?是邪教仪式,还是玩性虐?唉,别理这么多了,这些艺术人士,很多怪癖的。天诚想想只觉恶心,快快走回自身睡房休息。
第二天,天诚才踏出房门,就看见昨晚那名“伤者”。
奇怪的是,那人没事人般,天诚左望又望,都不见颈项有任何伤口。
“导演”更一早就起身了,坐在露台,闭目养神,并且离奇地,没烟没咖啡,反而泡了壶茶。这两个,都没事人似,难道是天诚昨夜发梦了,还是睡得蒙眬,一时眼花了?
自连续二晚听见怪声,一连沉寂了两个多星期,直至那夜──那种怪声又响起了。这一次,天诚暗自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他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门,一抬头,才踏出的脚,几乎就想立即缩回睡房去,今夜走廊尽头,竟现出淡淡红光。一如有些人厅中神台,按装了电香烛,黑夜中,黝黝暗红,增添几分迷离。
天诚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走了过去。越是接近,那种开怀大嚼声就越清晰,另一人忍抑痛苦的声息也加重,伴随浓重鼻息,可以直觉是出气多入气少,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
短短一条走廊,天诚却觉得似走了半世纪之久,他站在虚掩的门前,手刚伸出又立即缩回。转念一想,一直以来的疑惑,只要推开门就有解答,于是,他一闭眼,把门用力推开。
待再睁开眼,他就再也无法把眼睛合上了,因为眼前这一幕太离奇恐怖,也太血腥:他看见“导演”正伏在一名无业租客身上,大口大口咬下胸前的肉,流了一地的血,那人却只能无力地挣扎,口里鼻里哼哼哼不停,无法阻止疯狂的“导演”,一口一口的咬下。
换命
天诚大吓,跌撞出门外,却浑身乏力,爬也爬不起来,更别说要逃跑!
“导演”擦擦嘴,露出鲜血染红的牙齿,笑笑:“你就是不听话!”
天诚很辛苦才迸出三个字:“你…吃人?”
“导演”望望地上半死不活的租客,又望望天诚,摊一摊手:“你不都看见了?”随即不语,端详起天诚来。
噢,要…要吃自己了吗?
天诚惶恐:“别…别吃我,我会保守秘密的。”
“我不会吃你,正确来说,我也没吃其他人,我只是吃掉他们的生魂,那一夜过后,翌日大早不是见到又像没事人般?”
天诚想起来,第一次夜里见到有房客血淋淋跌撞出来,第二天却毫发无损,照常出门。
“导演”继续:“外表看不出,这些人的生魂,一旦吃完了,就变成行尸走肉,那我就再寻下个目标。”
天诚战战兢兢,“导演”这么详细告诉一切,他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导演”接下来就说了:“我看中你。”
听到这一句,心脏都快炸开:“别吃我!”
“导演”纠正:“谁说要吃你?我选中你!”
天诚更惊慌:“甚…什么?”
“导演”道:“第一眼见你,就有好感…”
天诚慌了:“我不要!我不要!”
“导演”笑了出来:“不要?为什么不呢?这很好啊,不用吃了,不用喝了,生活不是很舒适,很有品味…情调… ”
“不!不…不要…我决不说出去,你放…过我吧!”
“导演”:“可是我警告过你啊,晚上别出来,是不是?”
这的确是,天诚无法否认。
“导演”:“你还说,如果可以像我般,谁要拼搏,不是更佳了?不是?”
这也是天诚说过的。
“导演”抚抚手:“那就是了,现在你愿望达成了,可以像我这样了──”
天诚只觉眼前的“导演”身影突然糊掉,下一秒,已感觉“导演”的鼻息,直喷往自己颈项。天诚双眼因极端惊恐,不住睁大。
天诚还想求情,“导演”已咬下。天诚只觉全身血液倏地翻滚沸腾,非常难受,头脑似一下一下受着重击。全身像是散开,又觉得有其他的物事涌入体内。
他是不是要死了?垂死一刻,脑海中想到的,竟是每天都站在门口,紧盯时钟,恶意要找迟到同事碴的经理!
新客
天诚并没有死,因为“导演”没有吃掉天诚,而是把其灵魂吸掉,同时也把“长生”能力转移给天诚。第二天,天诚在睡房里悄悄醒来,清楚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了,而“导演”已不知所踪。
时间在这栋死寂楼房里悄悄流逝。
铃───有人按门铃!
一阵慵懒的步伐后面,出来开门的,正是天诚。他脸上如今也挂上当初“导演”那种爱理不理,世事皆无所谓的神情,还留起了长发。他早已不上班,全职当二房东了。
自“导演”失踪后,留下这幢建筑物,及三教五流的租客,或说,食物给天诚。似乎大家有默契的,都把天诚当成了新的二房东,每月自动交房租。真正房东从未出现过,天诚都怀疑是否真有其人?
要命,那么多钱,每月积累,要那些钱干什么呢?
他都已经不愁吃喝,得永生了!
他慵懒地拨了长发,望着门外的来人。
外面站着个妙龄女子。
“你好,请问,这里是不是有房出租?”
天诚第一眼对这个女子有好感。
天诚只听见自己说:“别急,先进来看看吧,满意了再说。”
也没理会女子,自顾自走进了日光照不到的走廊去。
女子一脸欣喜,快步跟上去了。
门外门内都静静的,没有人注意到,女子才走入,大门已悄悄自动掩上。
也许,很快又会有新的二房东了。
但无须急,可以等。
可以慢慢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