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丹砂

丹砂

文/慕子歌

一片薄荷,一点朱砂,琥珀色的酒就变得冰冷血红,墨璃坐在房梁上深吸一口酒香,心口痛得脸色惨白,他摇晃摇晃身体,然后一口将酒饮下去。

“好酒,真是好酒。”墨璃陶醉极了。

忘忧在下面冷眼看着他,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迷恋上这么痛苦的喝法。

忘忧的忘忧酒,有情伤的人闻之痛彻心扉,食之弃尽前尘,唯独这只蠢狐狸,喝来喝去,却什么的都忘不掉。

自从招惹上这只狐狸,忘忧不知多花了多少力气用来酿酒。

罢了罢了,盛德说过,对这天下的可怜人,总要有几分怜悯之心的。

“咚,咚,咚。”轻柔的敲门声响起来。

“忘忧,我喝醉了酒,今日的生意可帮不上忙了。”墨璃三分真七分假地缩缩肩膀,努力将身子躲出忘忧的视线。

忘忧忍了又忍,终于将和气的笑容挂在脸上打开房门。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您好,请问是忘忧先生吧?老妇人名叫扈清,有些尘缘愿了,冒昧上门叨扰,还请先生见谅。”

忘忧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慈和,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略略挑眉,旋即热情地笑起来:“哪里的话,您肯用故事换在下微薄的一杯清酒,是忘忧的荣幸。”

老妇人微微颔首,踏进门来:“那么,就让先生见笑了。”

扈清总是觉得人生并不是属于自己的。

她是富贵人家出生,刚过及笄之年,便被父亲许给了门当户对,拆散了青梅竹马,哭哭啼啼地嫁过去,还没满一年便死了夫婿,夫家三言两语斥之不详,便是有娘家也难回了。

扈清跪在堂下,听着夫家人为她定下的子虚乌有的罪名。火烧,浸猪笼,灌毒酒,婆婆咬着牙啐她克夫,却不想想,自家那个病痨儿子,本也撑不得多久。

“不如遣她去巴蜀吧,替儿子将那样东西寻回来,便抵了她的罪过。”公公一发话,周遭的族人便正襟危坐。

扈清觉得可笑,又觉得难过。

公公饮了口茶,和颜与她:“就辛苦扈娘,寻到再回来吧。”

自古有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她一个新寡的姑娘,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不愧是旺族之长,让人送死的事情,也做得这样冠冕堂皇。

扈清攥紧了拳头,可终究势比人强,她只得应了,带着简单的行囊,被人押去巴蜀,从此背井离乡。

“娘家把我当作联姻的工具,夫家又叱我不详,现在想来,我一直是身陷囹圄,当时巴蜀一行,却才像是回家一样。”老妇人慈眉善目,娓娓道来,由着忘忧细数她眉眼里的无数风霜。

当日在堂上孤立无援,前去巴蜀又一路风餐露宿,其中的苦楚,被时光一酿,似乎也有了淡淡醇香。

“这样看来,您与巴蜀是有前缘了。”

忘忧托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濮地一仙山,藏有不老丹。七鹰天上看,八兽把丹关。一条河隔断,要想得到难。”

扈清念着在巴蜀学会的歌谣,一路向腹地走去。

传说这片土地深处有覆灭的异族山寨,有受诅咒的丹砂宝穴,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各种故事光怪陆离却又言之凿凿,让人望而却步,心生敬畏。

可眼前的穷山恶水却似乎再熟悉不过,扈清牵着小小的毛驴,忍不住一路唱着自己也陌生,亘古悠远的歌。

绕过前面那座青山,应当有个河谷,心告诉她,有东西在等待她,罔顾经年,等她回家。

清澈的河水又深又凉,扈清俯下身子看着自己风尘仆仆的妇人面,还是忍不住嗟叹一声,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将手帕浸在水里,却感到河水冷得刺骨,像有东西攥紧了心口,拖着她旋转下坠,她踉跄着倒退几步,耳边似乎响起一声幸福的喟叹:“清儿,我以十万巫神起誓,今世许你为妻,永不分离。”

谁?是谁?扈清倒下去,满身沁透了难以言喻的悲凉,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沉闷的雷鸣伴着大雨一声又一声。

“清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扈清昏了过去。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忘忧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追问。

“后来呀,雨停没多久,我便醒了,周身完好无损,什么七鹰八兽原来都是唬人的。”老妇人微微笑着将目光放远,缓缓地说,“只不过未醒的时候,我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水清冽,天碧蓝,山花烂漫。

一个素衣少年端坐在山间,目光沉静,用着手中的丹砂,轻轻描绘兽皮假面。

面具血红狰狞,却因身边豆蔻年华的少女变得柔软。

“峥哥哥,寨子里的族人推举你做大巫祝,清儿不依。”少女面若桃花,撅着嘴,揪住少年的衣角拖拽不停。

“清儿乖,先放手。”少年无奈又宠溺地放下手中的丹砂笔,挺拔的身子高出少女一个头。

他把手放在少女头上轻轻抚弄:“别担心,峥哥哥会尽快成长起来,做最强大的巫,守护宝藏,守护族人。”少年微微偏过头,羞赧良久,才又缓缓地说,“还要守护你……”

少年的清冽的誓言仿佛仍不停回响在耳畔,老妇人舒展开眉眼,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兽皮面具,它的图案斑驳不清,早已不复往日模样,可忘忧认得出来,那便是梦里少年手里的那一个。

“我循着梦的指引,寻到了一处藏满丹砂的洞穴,里面有这面具,还有一把沾染了血垢,怎么也擦拭不干净的宝剑。”老妇人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面具,微微笑起来,“我开始相信,梦里的一切,也许是真的。”

“相传梦是命运的镜子,照尽前世,预示今生,我们在梦里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有迹可循,绝非空穴来风。”忘忧望着老妇人,“那么,您的梦是前世今生哪一种呢?”

老妇人愣怔一会,才慈和地笑起来:“先生,老身年纪大了,记不清今生与前世的界限,只知道无论好与坏,现在想来却都是甘之如饴的。”

忘忧默了一瞬,而后轻轻地笑起来:“多谢夫人,忘忧受教了。”

“丹砂这种东西,相传可以用来炼制长生不老药,我收起了剑与面具,雇了人一点点将丹砂抬了出去。”老妇人微微笑着,“有无数人带着大把的金子来追求这无稽的妄想,我因此成了商人,数十年的时间里,就积攒下很大的家业。”

“世人都传言,我早已富可敌国。”老妇人收起面具,望向忘忧,“于是朝廷也坐不住,差了人请我入宫。”

扈清进宫时已经五十岁,由宫人带着见到了醉心于宝剑与长生,年轻的王。

他们在一起相谈五日,宫中的被冷落多时的姬妾难免猜她狐媚,甚至有悲春伤秋的人为她叹一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是我向他要求了五日时光,用来交换我手中的丹砂宝藏。”老妇人叹口气,“我从见他第一面起,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十月初六,宜嫁娶。

清儿穿了大红的喜服,虔诚地跪在寨子中的丹砂洞里,前面是同样穿着喜服的峥哥哥,他念着绵长的巫咒,向神祈求美好的神谕。

“……毁灭?”

当峥哥哥迟疑地念出占词时,清儿的脸色苍白一片,她看着身后同样在等待神谕的族人,三三两两,眼神恐惧的站起来。

“是她,她是不祥的,杀了她!”

不知是谁起了头,族人疯狂的呐喊起来。

清儿愣在原地,直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为她擦去濡湿的桃花妆。

他仍然沉静,波澜不惊的气度,让清儿心折了无数次。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点复杂。

“后来,我被族人压着,沉了河。”老妇人苍老的声音依然平和,“我只记得,峥哥哥惨白的唇色,和喜袍浸入水中,与藻荇相交的色泽。”

“他选择了族人,负了我。”

忘忧看着仍微笑着的老妇人,微微叹息:“我想他不是不肯钟情于你,只是背着太多身不由己。”

“是啊。”老妇人垂眸,忘忧等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再后来,我被人拘了魂魄,他们依着我的记忆找到了村落。朝廷组织人手,要将丹砂洞据为己有,在族人哀求的眼神中,那个人用了禁咒,让来人全军覆没。”

“同时,寨子也毁灭了,将所有的秘密就此淹没。”

“如果不是我死,也许没人能穿过迷障找到寨子。”老妇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先生,我亲眼看着那人被将军的宝剑一穿而过,他死得太不值得。”

“那么,五日的共处,他也记起你了吗?”忘忧问。

“他依然是那个年轻英俊的王,记不起半点前尘过往。”老妇人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轻轻笑起来,“当时的我,也的确配不上他的垂青了。”

偌大的宫殿灯火幽暗,扈清端坐在一旁,看着那个年轻高大的身影时而蹙眉发愣,时而拿起她进献的宝剑,挥舞劈砍,矫健的身影,与当年的峥哥哥一模一样。

他忽然将宝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一瞬间她以为这把刺过峥哥哥胸膛的剑也会要了她的性命。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就这么简单的共处五日,你便会把丹砂洞交给我?”

“是呀。”扈清面不改色地笑着。

他的眼光变得杀气腾腾,暗淡无光的宝剑,逼近她松弛的脖子:“你在戏弄朕,你可怕死?”

死么?扈清仍静静地笑着,她也许活得够久了。

她微微施礼,轻轻地说:“民妇只求,死后能够葬在丹砂洞旁,永远守护着您的宝藏。”

“他终究没能刺下去。”老妇人抬起头,无奈地笑起来,“那人穷极无聊地挨过五日,我便交出了丹砂宝藏。”

“倘若他能记起你,便好了。”

老妇人缓缓地笑起来:“好与不好,谁又能知道呢?”

“如今的我,已经是个身无长物,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了。”老妇人望向忘忧,“前世今生,也许可以到此为止,所以老身前来向先生讨杯忘忧酒,唯愿来世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喏,这杯忘忧酒掺了朱砂,美味极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墨璃翻身下来,递给老妇人一杯血红色的酒。

“多谢。”老妇人将酒接过来。

忘忧看着她,一点点将血红的酒沾在苍老的唇上。

他轻轻地笑起来,年轻的少女都喜欢自家的夫君名垂青史,顶天立地,老了才明白,倒不如闲云野鹤,执子之手,许誓永不负你。

老妇人举着酒,迟迟没有饮下去。

“舍不得吗?”忘忧看着一旁的墨璃,却不知这句话在说给谁听。

“是啊。”老妇人将酒放回桌上,释怀地笑起来,“还是算了。”

天色渐暗,忘忧掌上灯,回头却发现墨璃靠在门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老妇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多少时候了。

“在想什么?”忘忧弹弹指甲,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在想,那样苦,那样悲凉,她为什么不肯忘呢?”墨璃垂眸,“殊不知有我这样的可怜人,想忘也忘不掉。”

“其实,我给这些讨酒的人喝的,都不是真正的忘忧酒。”忘忧眯了眯眼睛,笑着说。

“喝下真正的忘忧酒,连体味情的能力,也会一并忘掉。”忘忧靠在门的另一边,“这酒只有我一人喝过,你想尝尝吗?”

墨璃将目光放远,沉默良久,也淡淡地笑起来。

“还是算了。”

取自 微微田田 《丹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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