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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清晨,大抵就是冷冷清清的早晨的意思。
对于不知何时突然从梦中醒来的史达琳娜来说,这个有些哀伤的胡扯的解释却是再适合不过,毕竟很多个相同的清晨,她睁开眼先看见惨白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再转头看见窗帘后的漫长冬季每一天都能见到的黑蒙蒙的天空。
闹钟对她而言是很无用的,因为她总是比这唧唧喳喳的小玩意儿先醒来。
她自认为是想象力匮乏的一个人,但梦里却总是出现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令人难以愉快。
但是昨天晚上是不寻常的。
她记得自己睡得很安稳,似乎做了一场美梦。
但大概是因为过度操劳带来的后遗症,她这段时间的记忆一向不甚好,尽管努力回想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仍然一片白茫茫,毫无头绪。
也大抵正是因为如此,她今天的情绪也不甚明朗,思绪变作一团乱麻。
白茫茫的那些梦里来的不速之客占据着她的思考空间,她试图集中精神,但真很难成功,她的思绪漫无目的的逸散,甚至想起了上个月那场覆盖了整个莫斯科的厚厚的雪。
那可真是场很大的雪,即使用了一些融雪剂,也足足用了两个礼拜才融化的差不多。
她在洗漱间多待了一会儿,为了看清楚镜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向她挥手。
仔细分辨了很久,她才发觉那些只是幻象中映出来的影子。
她从醒来就一直恍惚到现在,是太久没有去疗养院了吗?也许在事情告一段落后,她应该到黑海边的阿布哈兹去好好放松一下。
她捧了一把冷水扑到脸上,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
故意没有去擦,她让冰凉的水珠沿着脸上的轮廓滑落下来,冬季的烈风从未关好的窗子缝隙吹进来,加速蒸发着液体带来阵阵寒意,她的神经似乎终于开始敏感的工作起来了。
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她怀疑这事情很难轻松的告一段落了。
或者再悲观一点,这也许刚刚开始。
在玄关她换上了厚重的棉大衣,算算日子春天总算不远了,但还有好一段日子要披上厚衣服。
“今天的天气很晴朗,温度也比前几天高一些啦。”
坐在前面的司机像往常一样用天气一类的普普通通的话作开场,她不总是回他的话,他也不需要她真的回答,因为接下来他就要开始做正事了:“尊敬的约瑟芙.维萨里奥萨维奇,您要去哪儿?”
她因为司机的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春天就要到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天空并没有真的晴朗起来,那片蓝色现在灰蒙蒙的,像裹着一层灰。
“去梅特洛玻利别墅。”
然而,没有回复,汽车也没有发动。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后视镜,刚刚还如常和她打招呼的司机先生此时吓得面如土色。
噢,这下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了。梦里模模糊糊的场景上如雾般遮掩着的那些东西渐渐散去了,于是她看见了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座别墅,阳光透过阳台的窗子透射进来,落下一片片外面树叶们的影子。
阳光亮的有些刺眼,她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阳光了,如此让人喜悦的,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阵阵暖意的阳光。
这是自然的阳光。
这是……春天啊。
悠扬的乐声让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向源头那边看去。
大理石铺就的地板,装饰精美的烛台,长方形餐桌上随意摆放的美酒和佳肴。
当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所谓佳肴倒也没什么什么真正的美味,但酒确实是好酒,斯拉夫民族千年的酿造技术做成的珍品,每每让她们赞不绝口。
是的,她们。
她,和她的挚友……布哈琳。
她很久没有在这里见过这样的她了。
她举起酒杯,透过精美的玻璃杯,从那清澈的醇香的美妙液体里,她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美丽面孔,但她依然那样熟悉,熟悉到即使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她也能轻易认出她来。
难为你还肯来见我。
她眯起眼睛看着大厅里的昔日挚友,定定地注视她的靓影,再也移不开眼。
但这段已故的友谊也仅限于此了,她没法看清她的脸,越努力去看的清晰,遮掩在其上的雾气就越来越浓,浓得好像要化为一座厚厚的障壁将她们彻底隔开。
她忽地恍然,可悲的深重隔阂很早的时候就在她们之间产生了。
“现在的情形比起前几年要好得多啦,朝不保夕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布哈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跟前,好像只是普通的走过来的,也好像一瞬间就过来了,她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几乎没有距离。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她,但失败了,她在这边伸出手,布哈琳就偏要绕到那边去,她扑了个空,她却好像没有意识到她亲昵的动作,语气如常的,带着昂扬的语调对她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后就会越来越好吧。”
她就在她身边,言笑晏晏。
于是她放弃了,收回手去抓餐桌上的酒瓶。
你只要一直跟着我,就会越来越好的。
但她当时毕竟不能未卜先知,那时她们都认为只要她们一直在一起,就会越来越好的。
谁会想到她们终有一天就分开了呢,决裂,彻彻底底的分道扬镳。
她太天真了,她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路线之争。
明明爱哭爱笑的像小孩子,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偏要那么执着呢。
因为她们都是心底正义的人吧,因为她不能坐视痛苦而置之不理。
但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分不清对错了,冰冷的权力机器在无数利欲熏心的蛀虫的助推波澜下失控,冷血的她被束缚在茧屋子里出不去,热烈的她在外面被刀剑相向。
菲莉克丝留下的惩戒之剑无可避免的在失控,所有试图参与进来的人都无法幸免。
她执笔的手化作杀人的血刃,不留情面的对准每一个可疑的敌人,但她的信息来源早已不纯洁,她失去了清晰的瞭望塔,只好凭借模糊的老旧望远镜艰难分辨着那些飞来的究竟是秃鹰还是海鸥,麻木地运用着机械的杀戮来看清局势。
她切切实实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所以不暇顾及对错,只要是不合时宜的就都清除掉吧。
她有多久看不见所谓朗朗乾坤?没关系,请尽可能的让风再大些。
雪片般的文件向她飞来的同时也为她隔绝了血腥,人们为她营造出一个温室,得以让她保持着自欺欺人的正义感蹒跚前行。
感谢他们如此努力让她不辨黑白,蛀虫们。
克里姆林宫里苟且度日的渣滓们。
“先生,请去克里姆林宫吧。”
司机大概出了些冷汗,他是那样的畏惧她。所有人都是那样的畏惧她。
汽车总算发动了,驶向彼方鲜艳的红旗。
“索索,你走神了。”
她抬起头去看布哈琳,惊讶的发现周围已经被树木包围,她们正坐在柔软的草坪上,在温婉的春意下的梅特洛玻利别墅外的草地上。
这里的环境很优美,她们一直很喜欢在这里野餐。
她仿佛能直接从这虚拟的场景里嗅到青草的芬芳,但当她从这恍惚中醒过来,一切美妙的气息就很快消散了,从不给她回味的时间。
她只好集中精神去听唯一鲜活着的她继续讲话。
她从未觉得她如此喋喋不休,但请再多说一点吧,亲爱的布哈琳。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她讲,从十月时期讲到现在,顺便还骂骂托季联盟的蠢蛋们。
可是布哈琳啊,你故意省略了布列斯特合约时的不愉快,也特意没有提起我们持续十年的愈演愈烈的分歧。
她集中精神去听,却总是不由自主出神去想。
你在理论方面的突出成就和卓越的才情总是让你幼稚的可爱,甚至有些时候近乎不切实际,假若你能再敏感一点,哪怕一点点呢,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必拔剑相对?
亲爱的大理论家,哪怕你再学些辩证法呢。
她听她讲完了她们的故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索索,你的故乡的春天也有这么美吗?等来年闲下来时一定要去看看。”
对了,她那时想带她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格鲁吉亚去,看看那里的明媚春光,辛勤劳作的农民,还有她朴实的老母亲,她打定主意要顺便接她到莫斯科的别墅来一起住一段日子。
“来年春天,我们也一起像这样在这里野餐吧。”
不,没有来年了。她此时不禁有点儿害怕起来,她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她做了半辈子的唯物主义者,此时也开始想一些唯心的事情来。
她不该是这样的,即使在她的美梦里,她也不该是这样一副美好的模样,她应该化作最可怕的鬼魂来找她索命,来拉她去十八层地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春天里和她如此亲密的聊天,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索索,写首诗吧,看看你作诗的功夫还在不在?”
“索索,请你唱首歌吧,我真想听你唱几句。”
“索索……”
别说了,布哈琳,别再继续了。
谴责我吧,我不过是个自大的蠢蛋,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请别再喊我一句“索索”,也别再叫我做朋友了。
“话说史达琳娜啊,你当初可是说要永远支持我的。”
没错,她那时确实是这样说过的。
她公开在会议上说过的,她支持,并永远支持布哈琳。
噢,闲不住的布哈琳,彬彬有礼却总是那样固执的布哈琳啊。
还有她,明明早看出苗头不对却放入亲爱的朋友走向深渊的史达琳娜。
“没关系,我原谅你,索索,你当然会明白的对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能早些逃走,为什么要这样相信我?
因为她没有把她看作是穷凶极恶的敌人,没有把她当作可怖噬人的恶魔,她们做不成朋友很久了,即使这样也不能让她认清形势赶快自救吗?
因为布尔什维克的气节吗,那么你一直坚持着它高贵的走向黑暗了。
但童话故事往往是相反的,结尾善良而正义的骑士在现实里总是惨遭失败的,他们被卑鄙的魔王残忍的镇压清洗,从历史书上被突兀剪下。
贪婪的小人胜利啦,无能的小人和他的拥簇们洋洋自得的昭告天下。
那么让她带着她纯洁的理想走下去吧,让她把她的天真埋在心底上路。她也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她要攀着艰险的雪山把这世界经营下去,带着正义者和阴险者混杂在一起的血,带着营营乱叫的苍蝇臭虫和自我牺牲的殉道者彼此相融的泪。
但是亲爱的布哈琳,就在此时,还是请你尽情的唾弃背信弃义的我吧。
“到啦,请您下车吧。”
她不受控制飘远的思绪被迫回笼,从虚幻的想象中落了地的感受总是让人平添烦闷,但现在她几乎有些想要感谢这个唤醒她的声音,终于能够让她狼狈地逃回到现实。自从基洛芙含冤枉死的那天起,对她而言,脚踏实地的感觉从未如此好过。即使她又要去面对一切现实的,混杂着荤腥,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但好吧,让她暂且先逃避一会儿吧。
她如同此前的几千几万次一样打开办公室的大门,然后如同此前的几万几千次一样关上它。
屋外的寒气被抵挡在门外,这扇双开大门像往常一样把对它主人的一切威胁尽数隔绝在门外。火炉烧的很旺盛,她脱下臃肿的大衣,急匆匆地把它扔在衣架上,步履有些凌乱的走到办公桌后面的柜子前面。
她柜子前伫立了一会,似乎很努力的思考了一番才下定决心伸手去拉柜子的门。
没能拉开,她这才想起这柜子原来是有锁的。
柜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灰,这里存放的是一些曾经非常重要的文件,同时它们也有些年头了。
它们应该被放进档案柜里去,但它们现在在这里。
是她那时一定要安排这个柜子在这里的。除了那些已经陈旧的文件,还有一样东西在柜子的最里面,那是她迫切的想要找到的。
她有些记不得那东西的位置了,翻箱倒柜好一段时间才终于让它重见天日。
那是一幅画。
画简简单单的夹在用来装文件的袋子里,她把它从中取出来,很久没有人动它了,它保存的很完整,还能看到画纸边缘的地方有装裱过的痕迹。
她站起身,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坐到办公桌前那张宽大的椅子上。
她开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上陈旧的画。
它有些泛黄了,纸上的美人也随着时间变得陈旧。
那是她——年轻时候的她,笑容明晃晃的横陈在画纸上。
她觉得有些恍惚,但仅仅这一张旧画纸,已经无法让她回忆起她们曾经那段美好的过分的时光了。记忆中的声色光影在泛黄,在消散,像过期的电影胶片,大片大片的驳杂充斥在其间,让她再看不清那些画面。
曾几何时,这张纸还是崭新的,未着笔墨。
后来纸上填了些活泼的颜料,它变成了一幅画。
那时候她们面对面坐在一起,中间只相隔一个画板。
她叫她不要老是乱动,她要把她年轻快乐的样子记录在画纸上。
她对她说:“笑一下吧,我亲爱的索索。”
于是她笑容嫣然,于是她笔下的她也笑容嫣然。
这张已经变成一幅画的纸从此有了新的主人。
它和她画的许许多多画一样被装裱起来,但它没有像它的同伴们一起被挂在墙上,而是被放在她亲爱的索索的大办公桌上立在那里。
再后来,这幅画同她作的所有丹青一起被撤了下来,从装裱框中血淋淋的撤下来,有些被销毁掉,有些进了废纸篓,它们一开始与那些地方格格不入,但随着岁月流逝,它们最终与环境融为一体,再失去了当初那些艳丽的色泽。
除了这一张。
它被它的主人小心翼翼的从相框中取下来,放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深的,堆满了其它不知是什么文件的柜子的最里面。
它已经很久没有被拿出来看看了。
至少抖一抖它上面那些积累的灰尘,对它的主人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就像她如果想见一见她,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她们已经多年不相闻问。
那只是张普通的画纸,尽管经过主人的精心保管,但脱离了装裱的画框,不可逆的破损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
她小心地将画像放回抽屉深处,画纸上女子的灿烂笑容渐渐被公文,电报和草稿纸遮挡住。
她最终合上抽屉,盯着桌子上残留的未收拾的纸看了一会。
那是她前一天百忙之中郑重签署的重要文件之一,枪毙布哈琳的红头文件。
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她在这张纸上落下了最后一笔,在那半个小时后,卢比扬卡的行刑场上响起了这段日子里平平无奇的一次枪声。
春天总会到来的,那时天气就会晴朗起来了。
但在那之前,天还要先阴上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