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楔子】

他问她:“你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吗?”

“在梦里,我负了你一生一世。”

她淡然一笑——

“将军的一梦,却是妾的一生。”

【一】

“小姐小姐,你醒了?”

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活生生的小桃。心里又惊又骇,伸手捏捏她的脸:“小桃,你怎么还活着?”

小桃一脸惊恐,满脸疑问:“小……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不对,这里的布置也不像陆府。倒像是未出阁少女的闺房。

还有……

我不是也死了吗?

我清楚地记得,我与小桃上山进香,遇到一伙流寇,被他们凌辱、蹂躏,咬舌而亡……

好惨啊。

想到这里,我以手扶额,头疼欲裂。

“小姐,您方才看书时睡着了,奴婢怎么都叫不醒,夫人那边派人来说,要带您去将军府赴宴,这会子怕是要误时辰了,奴婢赶紧给您梳妆打扮。”

“将军府?”

“赴宴?”

“梳妆?”

这一幕似在哪里发生过。连小桃说的话都似曾相识。

想到这里,我鞋都没来得及穿直接跑到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唇红齿白肤色胜雪的女子,一时愣住了。

镜子里的陌生女子确实是我。

确切地说,是四前的我。

【二】

我叫苏胜雪,是相府表小姐,我父亲是大理寺卿,一品探花郎。母亲是国公千金,两人郎才女貌,恩爱非常。

七岁之前的我都过着无忧无虑小公主般的生活。

七岁那年,父亲遇刺,重伤躺了两个多月还是撒手人寰,母亲因悲伤过度,不久后也随他去了。

父亲膝下无子,我无至亲依靠,母亲怕我在伯父家受委屈,便修书一封,派人送去柳家,给她自小就感情亲厚的哥哥、现已贵为丞相的柳慕容。

舅父来接我时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他打着伞,抱我出苏家的大门。

从此,我是寄居相府的表小姐。不再是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了。

舅父待我很好,可舅母却对我不冷不淡。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华阳大长公主。

天横贵胄,生就一副厌世绝尘的模样。

我在柳家战战兢兢,直到过了及笄。

一日,舅母一反常态让我换身体面漂亮的衣裳随她去将军府赴宴。

从小到大这还是舅母第一次单独带我出门,镇北将军府很大,我跟在舅母后面不知不觉就迷路了,一路寻去,寻到一处藕塘边,看那残藕颓败,秋意正浓,别有一番景致。正自出神,忽然有双手自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自幼养在深闺,不识水性,这一落水,全身上下立马湿了个通透。

深秋九月,湖水透着寒。我刚掉进去就浑身哆嗦起来,四周无人,无论我如何呼喊都没人应。

直到渐渐没了力气,我才感觉有只温热的大手拦住了我的腰,把我一点一点往岸边拖。

所以等到舅母找到我时,她只看见我浑身湿漉漉地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救我之人叫陆云亭,将军府少将军。

众目睽睽之下,孤男寡女,肌肤相亲,即使我们都还穿着厚厚的衣裳。也于礼不合。

回到相府,舅舅气得团团转,欲责怪舅母几句却不知说什么。

只好一拂袖上朝去了。

那段时日我感染了风寒,只有小桃在屋里伺候着,等病好了就看见舅舅坐在我床边,满脸疼惜,他抚摸我的头顶道:“雪儿放心,舅舅定会为你做主的。”

舅舅去请了旨,让将军府给个交代。

半个月后,一道圣旨下来,把我赐婚给陆云亭。

从此我跟陆小将军的姻缘就此展开,开启了我一生的颠沛流离。

陆云亭并不喜欢我,他有一个爱到骨子里的小青梅。

洞房花烛夜,他醉倒书房。

我自己掀了盖头,给他煮了杯醒酒茶,他不但不领情还砸了酒杯,说我工于心计,他好心救我,我却恩将仇报,拉他下水。

他掐住我的脖子,眼睛里满是凶光:“你们相府仗势欺人,明明知道我爹刚直不阿,不肯同流合污,偏偏要拉我们下水。”

“既是你自甘堕落,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松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推我入水的人,是舅母的丫头。

舅舅拥立的三皇子与将军府一向不和。

将军府在党派之争中一直保持中立,一旦与相府联姻,相府便可在各方势力中独占上风。

所以这就是舅母破例带我去赴宴的真正原因。

也正因如此,陆云亭就一口咬定我是心机女,不但对我避之不及,还隔三差五与歌姬厮混,与小青梅眉你侬我侬,山盟海誓。

若非例行公事般每月去我房里一次。

恐怕都忘了他是娶过亲的人。

直到三皇子谋反失败,相府倒台。我这个烫手山芋终于可以脱手。

满朝文武随着相府一起坍塌大半,只将军府这棵墙头草独善其身。

原来,陆云婷暗中与梁王有了勾结。在三皇子谋反一案中检举有功。

所以,我也成了将军府一根刺。

从婆母到烧火丫头,无一人给我好脸色看。

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跟小桃离开将军府,去静安寺过一段清净日子。

马车行至半路遇到劫匪,小桃为了救我被人玷污致死,我也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我依然记得闭眼之前天边血一般的晚霞。

心里暗暗发誓——

我,苏胜雪,年方二八,死于非命。若有来生,我定要自己掌握命运,再不受他人摆布。

【三】

睁开眼,我就回到了去将军府赴宴那天。

原来,老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心声。

“桃儿,快帮我把钗环都解下来,跟来人说,表小姐病了,不宜赴宴,请舅母体谅。”

下人去了,舅母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恹恹的,蓬头垢面不成体统,面上虽不大高兴,也只好作罢。

傍晚时分,院里的丫鬟一阵唧唧喳喳,我问桃儿她们在聊什么。

桃儿笑说,说我没去赴宴真真是亏了,错过一场好戏。

我忙问何事。

桃儿道,何员外家小姐不知为何落入了荷花池,被定北侯家的世子所救,现在何家正哭着喊着要告御状,说何小姐被人看了身子,定要侯府负责呢。

我心里舒了一口气,脱口而出:“那,陆云亭呢?”

桃儿眨巴了眼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了,这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他。今后跟他也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三日,宫中居然来了一道圣旨,直接送到相府。

圣旨内容大抵是,皇帝因感念大理寺卿往日政绩,连带牵挂其孤女境遇,特将其赐婚将军府少将军陆云亭,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实乃佳配……

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只闻“赐婚”二字就已瘫软在地。

皇恩浩荡,避无可避,好歹毒的命运。

三日后,宜嫁娶。我换上繁复的新娘服。接受既定的命运。

洞房花烛夜。

陆云亭依旧没有来。

我自行揭下盖头,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至夜半。

在相府有段日子,我房中有老鼠,捉过几次也没逮着,偏着我自小最怕鼠,所以自那以后,便浅眠,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真真切切。

所以当陆云亭推门进来时,我便立刻警觉拥被坐起。

陆云亭站在我床边,唇角扬出一抹讥讽的笑:“你不用紧张,本将军也不想娶你,奈何圣命难为。”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陆云亭也够明白,不像上一世,他若即若离,对我忽冷忽热,四年夫妻,猫狗都能养出感情,而他竟是铁石心肠。

直到他说我命犯太岁,与他八字不合,加上她母亲从中作梗,我便活成了将军府的一件摆设。直到死,陆云亭都未曾正眼看过我。

如今望着眼前人。除了害怕,除了想远离,别无感觉。

想到此处,我一眼就瞧见搁在不远处贴着大红喜字的笔墨纸砚。

也不等陆云亭反应,径直走到桌前就着微弱灯火,挥毫写下“和离书”三个大字。

陆云亭被我的行为震惊到了,他走过来看我干脆利落下笔数言。大体写着夫妻感情不和,自愿和离,此生不见云云。

陆云亭气到浑身颤抖,他恶狠狠扼住我握笔的手:“你我之间本无瓜葛,今日亦只初见,可本将军怎么觉得,你对本将军积怨已久、恨之入骨呢?”

我愕然,是啊。

前世,他说我是心机女,为嫁入将军府不折手段,让他跟心爱的小青梅生生分离,小青梅含恨嫁给了别人,他也心意萧条,从此声色犬马。

他对我的恨是绵长的,却碍于圣上赐婚不敢多言。

所以这一世,我只想遵从内心,也不再让他为难。

御赐的婚姻,不能退。

那我就想办法退。

我看着灯火烛影下面如冠玉的夫君,轻轻挣开手,笑道:“将军且听我说。”

“你我之间一没姻缘,二没情意,强行成婚,也是被迫,不如这样。”

于是,我掂起脚尖,凑到陆云亭耳旁,如此这般了一番。

【四】

市井最新流言,将军府新进的少夫人不得宠爱,新婚夜,小俩口在喜房内大吵了一架。

第二日,新妇便搬到了别苑居住,除了场面上的应酬,夫妻二人必须同席外,平日里碰面都如同陌路。

那小将军依旧和薛御史家的大姑娘眉来眼去,看来休妻再娶是迟早的事。

此刻,被流言蜚语包围、可怜兮兮的陆家少夫人正在别苑忙得不亦乐乎。

桃儿在后院开垦出一畦菜园,种上我们喜欢的瓜果蔬菜,我则喜欢摆弄花圃。

春来百花盛放,蝴蝶翻飞,别有一番景致。

桃儿新学了一项刺绣技能,卖出去的绣品够我们日常所需。

这些年在相府无事可做,我就迷上了画丹青,就是没想到有一日,我跟小桃两个人竟然可以靠这些东西活下去。

我跟小桃说了,等过段日子,我便去相府求舅父,让他请旨,以夫妻不和为由,同意我们和离。

到时候我们也不再回相府受人白眼。

我们自给自足过自己的小日子。

和离书早就按下了手印,我和陆云亭各式一份。

他跟我已再无一丝瓜葛,可以去娶他心爱的小青梅,去娶任何人。

只是,为何心里总是有一道沟壑,跨不过去也填不平。

还会隐隐作痛?

【五】

这日,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变暗。一团乌云从天边滚来,我跟桃儿在廊下绣花,一滴雨水就落在指尖,不远处是桃儿刚晾晒的桃花瓣,眼瞅着就要被雨水冲走。

于是我们在大雨倾盆之前抢收完花瓣,纵然如此也是狼狈的湿了春衫,桃儿指着我的脸哈哈大笑。说我像只大花猫。我笑桃儿也好不了哪去,她一脸雨水发髻歪斜,像村姑儿。

两人笑一阵打闹一阵,回头就瞅见了站在廊檐下穿青衫的少年。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是眸色沉沉,静静伫立,湛然若仙。

诚然,陆云亭是好看的。

前世,当我第一次进入他的书房,看到他烂醉如泥的模样,心跳莫名其妙就加速了。

在日后的几载岁月里,我期望他的眼中能看见我的存在。

可不管我做什么,如何做。在陆云亭看来,都必有所图。

静静站了一会,还是桃儿机灵,笑着迎上去,施了一礼道:“将军有礼,不知将军到此,有失远迎。”

陆云亭垂下眸子,指着一地桃花瓣问:“这是做什么?”

桃儿道:“用来做桃花酿啊,我们小姐做的桃花酿,当真一绝,不如将军留下来品尝一下……”

“桃儿!”

我打断桃儿的王婆卖瓜,自知住在人家屋檐下,还是不要反客为主。

陆云亭左右瞧瞧,又看看我俩一身狼狈的模样,皱了皱眉。

“虽说你我并无纠葛,可你名义上还是我陆云亭的妻子。怎么,将军府让你缺衣少食吗?”

他依旧傲慢,厌恶的表情跟前世一模一样。

我的心情也立刻阴沉起来:“少将军贵脚踏贱地,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

此刻的桃儿已经拿来一壶新酿的桃花酒,兴致勃勃道:“将军若不嫌弃,就留下来用午膳吧!”

陆云亭才不会。

前世,他最恨我下厨,可我若不下厨,陆老夫人就各种指桑骂槐,说家里养了只光会吃饭不会下蛋的母鸡。

于是我成日都在后厨忙活,弄得灰头土脸,油光满面,怪不得他正眼都不瞧我,还讽刺我说,堂堂相府出来的小姐,像个粗使丫头,难登大雅之堂。

前世的记忆刻骨铭心。

人啊,在栽过跟头的地方,疼痛就算好了,也会留疤。

“好啊!”没想到陆云亭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在开满鲜花的花圃前落了座,陆云亭喝着我的酒酿,吃着桃儿的杏花酥,脸上少有的温和。

“将军有事找妾,妾去一趟前院就是,不必屈尊降贵。”在欢乐的气氛中,我不合时宜道。

陆云亭并不在意。他吃了一口我炒的青笋,道:“无非路过,并无事。”

陆云亭走后,桃儿嗔怪我道:“小姐,不是我说您,这女人再要强,将来还是要靠夫婿撑起一片天,陆小将军都主动示好了,您何必把人往外赶呢?”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小小丫头,思春呐?赶明儿姐姐给你找一个‘依靠’,比他陆云亭好一百倍。”

桃儿满面羞红,艳若桃李。

雨后微湿的花瓣落在她小巧的鼻尖,让她显得更加灵动可爱。

前世,她为了救我,惨死在抢匪手中,满脸满嘴都是血,奄奄一息之际还让我快跑。

这一世,若能护她安稳,也算全了我们主仆的情谊。

所以,我是不可能重返泥沼。对陆云亭再生情愫。

过了几日,陆云亭又不请自来。

他一身白衣,站在我挂在院树上晾晒的丹青前发呆。

有风过,吹起满地桃花,他就像那画中人。

明明是一名武将,却有文人的出尘风骨。

一时看迷糊了眼。

他转过头来,脸上露出笑意,道:“原来市集上时新的‘仕女游春图’竟出自你的手笔。”

心里那道沟壑再次隐隐作痛。

我知道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快破茧而出了。

“将军。”我开口道,“昨日我去见了舅父,他说陛下已经应允我们和离,明日,我便搬离将军府,我们,各自珍重吧!”

陆云亭未曾料我会跟他提起这个事,他负手而立,许久许久未曾说话。

“我们说好的……”我补充道。

“好。”他低沉道,然后放下手里的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姐——”小桃自外面进来,一脸疑惑,“将军怎么走了?我看他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吵架了?”

呵呵,吵架?

我跟陆云亭怎么可能吵架。

前世是因为不在乎。

现在更是没理由。

【六】

从将军府出来,我并未回相府,而是用卖画存下的银两跟小桃去了江南,我们盘下了一家酒楼。

卖的是桃花酿,小本生意,来往都是白丁,生活有滋有味。

只是,偶然会牵挂舅父,我知道,再过三个月,三皇子党将倒台,相府必受牵连,满门抄斩。

作为一个重生而来的人来说,仿佛握住了命运手中的牌,舅父待我如亲女,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于是,立刻修书一封,快马寄去京城。让舅父来江南一叙,只说我在江南过得不好,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还落入歹人之手,让他看在我娘的份上,带足银两来赎人。

心里想,等他一来,我便想法子留住他,三皇子一党三个月后会被肃清,只要舅父躲过这关键的时间段,一切就好办了。

舅父来是来了,得知一切都是我的骗局后也并未怪罪我,问及京中要事,避不开那场动乱。

江南距京城千里之遥,消息传过来时三皇子谋逆一案早被平定了,只是不知为何,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三个月。

这次,舅父听从了将军府传过来的密函而及时收手并未受到牵连。

也就是说,是陆云亭救了相府。

再次听到“陆云亭”三个字,已经恍如隔世,心里那道罅隙又寸寸裂开。

不管怎样,相府总算平安躲过一劫,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只是,看到舅父眉间愁云惨淡,不禁问有何事可扰。

他抿了一口茶水欲言又止。

禁不住我发问。他半日才道:“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妹妹闯的祸。”

原来是相府嫡小姐柳莺莺,她自小骄横跋扈。

哦对,她不是与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订了亲吗?在相府出事之前就嫁过去了,相府满门被斩时,只有她逃过一劫。

“她逃婚,唉,这不孝不义的死丫头!”舅父拍着大腿,差点老泪纵横。

据说嫁娶当日,礼部侍郎府上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铺满长安街,朝中的官员都来了,连圣上都来庆贺,吉时已到,新娘子却跑了。

缘由是小两口前一晚闹了别扭,莺莺说不嫁了,说失踪就失踪。

圣上大发雷霆,说相府必须要给礼部侍郎府一个交待,限三日内找回新娘,否则,以欺君罪论处。

舅父看了我一眼,起身朝我作揖:“舅父膝下除了莺莺便只有你一个孩子,看在你娘的份上,帮舅父这一回吧。”

替嫁?

“对,只是替嫁,你放心,等那个死丫头回来,一定将你换回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便让小桃守住酒楼。自己随舅父回了京。

不就替嫁嘛,又不是真嫁。

我了解柳莺莺,她不但跋扈,还争强好胜,自幼就爱与我攀比。小到一双袜子,大到珠钗首饰。

要知道我抢了她的夫君还不杀了我?

舅父也深谙其道才来找我帮的忙吧。

果然,大红的花轿行至半路,我便被一身小乞丐打扮的表妹拦截了。

“苏胜雪,你个坏女人,给我滚出来!”

我掀开轿帘,在一群看热闹的人群里揭开红盖头,笑着问她:“还跑不跑了?”

她一把扯过我的盖头盖在自己头上。气愤地坐进轿子里。

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然后自行让开一条道。

我回过头,看见灿灿艳阳下那位一身青衣、风尘仆仆的儿郎,他坐在马上看着我,眼神暗淡,一脸阴郁。

是陆云亭。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我俩对视良久,然后,他忽然策马而来,伸手将我揽到马背上。俯身在我耳旁道:“发什么愣,抢亲呐!”

陆云亭番外

陆府少将军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女子被人推入了荷花池。

他跳入池中救她,未曾料竟是一场阴谋诡计,目的是娶她。

他一生光明磊落,最恨别人算计。

所以,尽管那个女人装得很无辜,他也断定她是工于心计的蛇蝎女子。

并且毫无理由的讨厌她。

听闻他成婚的消息后,青梅竹马的爱人也心灰意冷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更加恨她。

为了羞辱她,他常常喝得烂醉如泥,还带歌姬回家,当着她的面与她们亲热,亦可以无视母亲和幼妹明里暗里的地刁难陷害她。

直到他无意撞见她在院中画丹青,嫣红的桃花瓣恣意落了她一身,在她雪白的襦裙上点缀点点殷红,她手执画笔,神态专注,轻烟柳眉,青丝如瀑滑过雪白纸面。皓腕轻旋,勾肌画骨。娟笔轻提,一位青衣男子跃然纸上。

这,画的不是他吗?

难道……

她心悦自己?

于是,在母亲又一次刁难她,罚她跪时,他第一次为她解围。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长睫微垂如蝶翼,盈盈泪水似珍珠。

他承认在那一刻,心狠狠被揪紧了。

日子漫如轻烟。

他们的关系依旧不冷不淡,相敬如冰。他用酒和歌姬来麻醉自己,强迫自己不要忘记,她是陷阱,是可以将他的家族带入绝境的毒药。

他的冷漠终于让她彻底清醒。

一日,她忽然想开了般烧掉了每一幅丹青,穿上素净的装束,跟陆老夫人辞行。

他从朝堂回到家时,就听到母亲在说此事。

立刻打马去追。

时下朝局动乱,流寇遍布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策马奔跑在空旷无人的街道。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何心跳那么快,快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梦里的那场晚霞红透了半天,等他赶到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中,衣不蔽体,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的眸中空洞的睁着,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隐入土中。

他跪倒在她身边,悔恨化作滚滚热泪和她的血溶在一起。

他解下披风,小心翼翼盖在她身上。

才惊觉失去她的这一刻,感觉到心被人生生剜走。

睁开眼,竟是大梦一场。

可梦中女子的眉眼却如画般刻在他心里,抹不去,忘不掉。

直到陛下赐婚,他浑浑噩噩想起梦中情景,才觉得命运早就向他亮出了底牌。

他的新夫人,会是她吗?

她叫苏胜雪,相府表小姐。

决绝果敢,刚毅坚强,与梦里的女子毫无相像之处。

可是见到她后,心里那种愧疚和难过的感情为何波涛汹涌而来?

她微微一笑,拉他至身侧,在他耳侧跟他商量和离计策。

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至此,她在将军府寻了一处废弃宅院住下,与丫头在院中开垦荒地,种菜种花,竟别有一番清雅之风。

在此之前,他与薛御史的女儿薛巧儿自小青梅竹马,在娶苏胜雪前,他心里的确只有巧儿,也以为他会跟巧儿一起白头偕老。

可自从遇见苏胜雪。

那种心痛与愧疚,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那日,他鬼使神差就溜达到后院,见她正与那个叫小桃的陪嫁丫头酿晒桃花瓣,杏花春雨,打湿了二人的衣裙,她们就那样笑着,闹着,纵使一身狼狈,也活得恣意、自由。

而他。

半生为人臣,为人子。

一言一行都循规蹈矩,恪守礼节宫规,过得像具木偶。

如果也能够恣意活这么一回,多好。他这样想着。

小桃一偏头就瞧见了他,并盛情邀请他一起用午膳。

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知道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她这样在娘家寄人篱下,在夫家也无所依靠,可怎么办呢?

可是,小桃不知道的是,苏胜雪早就在那日洞房夜,给他写了一封和离书,还强迫他沾上胭脂按了手印。

也就是说,今生今世,他们毫无瓜葛。

又一次心痛和愧疚感袭来。

梦中那女子的眼泪混着血水流入他心里。

他心痛难忍,忍到恨不得弥补所有的过错。

好好跟她谈一谈,告诉她,不要和离了,要不就一起活下去吧,说不定你我前世有一段孽缘,需要今生来弥补,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可是,丞相大人从民间流行的“仕女游春图”获知。他的外甥女在将军府过得并不好,需要自己作画绣花卖钱度日,气呼呼上朝请旨让陛下恩准和离。

这皇权压人,真是够了。

她离开将军府后竟不知所踪,他曾偷偷派人去查,知晓她去了江南。

是啊,这样肆意洒脱的女子怎么可能被深宅大院困住。

她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想要的生活。

他,又何必强求呢?

她离开后,陆小将军还常常去偏院坐着,看院中花开花落,果实累累。

无意间看到她遗落在床底的一幅画。

画中之人执伞而立,一袭青衣,玉树临风。一旁落款为——

片片桃花落,似是故人来。

这画的是,他吗?

在梦里,他见过这幅画,在得知她的心意时,遗憾已促成。

而现在,他不想再有任何遗憾。

家丁看到他家小将军急匆匆胯马出了门,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前线十万火急呢!

他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到酒楼时,只看见小桃一人站在门边迎客。

小桃见他先是愣了愣,才道:“将……将军何处而来?”

他勒马急问:“你家小姐呢?”

小桃支吾半日,才断断续续:“成……成亲……去了!”

什么?

他连片刻都没耽搁又急急调转马头朝京城赶去。

还好,还好,他赶上了。

他将一身嫁衣的她掳至马背。她还是笑容浅淡。

他问她:“你是否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负了你一生。”

她惊愕的表情证实了他的猜测,果然,她也在梦中。

可是,只一瞬,她烟波般的水眸恢复平静,唇边又起笑意,像讽刺,似无奈:“将军你只是做了一个梦,而那个梦却是我的一生。”

她回江南那日,陆府小将军陆云亭忽然向皇帝递了辞呈。

陛下念陆家在三皇子逆反案中肃敌有功,虽痛惜朝中损一良将,却也未加刁难。

三月江南风景如画,他在桃花树下等一人。

三千花瓣作媒,一生一世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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