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线昏暗可疑的发廊,老板唐小雁对着镜头倾诉:那年她二十岁,在舞厅认识一个斯文的男人,然后被对方带走,拉到屋子里面用刀逼着脱衣服。
男人说自己是个通缉犯,手里已经死过三个女孩。
很久之后,唐小雁仍然记得那间房屋的样子,门,衣柜,床的方位。
最近,一部以慰安妇为主题的电影《二十二》上映以来,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关注度。同样是聚焦边缘人物命运,徐童的游民三部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虽然这三部纪录片在国内外斩获奖项无数,不过它一直未能获得公映。
1.文字与摄影
说起国内知名的纪录片导演,你最先想到的,可能是《舌尖上的中国》的陈晓卿,或者拍摄《和民工跳舞》的吴文光。
其实还有一个比较有争议性的人物,就是以“游民三部曲”奠定了自己在业内的一席之地的徐童。
1983年,徐童在中国传媒大学新闻摄影系学习,但是他对主流媒体的那一套并不感兴趣,所以并未进入艺术圈。
2006年,金融危机爆发,各行各业都陷入艰难,此时,徐童却忽然产生写小说的兴趣,为了搜集素材,他游走于北京的大街小巷,认识了各色人物:发廊老板娘、算命的残疾人、按摩女、地痞无赖,形形色色的人散落在城市的边缘,像青苔一样悄无声息的活着。
小说《珍宝岛》很快完成,它忠诚的记录下徐童心里的想法,一个虚无理想主义的幻灭,故事没有战争,但是主角无一例外死去。
这本书之后,徐童并没有继续走向文学创作,而开始拍摄纪录片,因为他发现,影像比文字更能还原真实的生活。
也正是寻找小说素材的这段经历,造就了如今的他:独立纪录片导演。
仅仅用了四年,他完成了“游民三部曲”:《麦收》,《算命》和《老唐头》,它们相互联系,人物之间各有关联,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
游民一词,跟普通民众不同,它更像是身份尴尬的流浪者,游离于社会秩序之外,游民可以是残疾人,性工作者,小偷,他们都是被边缘化的人。
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如肆意疯长的野草。
卑微却又充满生命力,即使生活在阳光的背面,但仍然顽强的活着。
游民三部曲
《麦收》讲述了发廊女孩苗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她从河北来到北京,在北京东郊的一个小店里,苗开始自己的“工作”。
发廊里还有几个年轻姑娘,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就坐在一起,对那些男人评头论足,消遣时光。
各种难缠的客人,就像慢慢滋长的蛆虫,密密麻麻爬满了她们的生命。
《麦收》拍摄的对象是社会边缘人群,影像里充满了道德与隐私,也因此让他饱受争议。
徐童自己也说,如果没有那些人慷慨坦然地贡献了自己的生活,他将永远蒙羞于纪录片无休止的道德谴责,也无法跨越纪录片原罪的深渊。
苗每次回家都会给父母一笔钱,她的父亲很欣慰的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苗啊就是个闺女,要是个小子,可以闯出来。”
麦收前后,两种生活,苗在北京是灰色地带里的蜗居者,但是回到家,她是家庭责任感极强、孝顺的女儿。
《麦收》最大的成功就在于它对现实的直接刻画,徐童用最直白的镜头刻画出另一种人生,而这正是如今主流媒体所缺少的勇气。
“算不尽五味众生卑贱命,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算命》无疑是游民三部曲中最好的作品,它通过算命先生厉百程的生活经历,和前来算命的客人,勾勒出众生百态。
厉百程,患有先天性腿部残疾,依靠算命为生。家中贫寒,他背井离乡,来到燕郊生存。
因为残疾,他在四十二岁那年,才娶了同样患有残疾的妻子石珍珠。
石珍珠的情况更加糟糕,她集聋、哑、傻、残为一身,甚至不能好好的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她的父母去世得很早,从小跟着哥哥嫂子生活,哥嫂待她很不好。
大冷天她睡在用松木杆子搭成的棚屋里,没有遮风的地方,夜里冻得嗷嗷叫唤。
也吃不上一口热饭,每次都只能等哥嫂吃完,才进屋吃一口剩下的残羹冷炙。
她的双脚,因为常年不能上炕睡,在雪地里活活冻坏了神经,走路呈歪斜的内八字。厉百程用一百三十块钱,从石珍珠的哥嫂手里买下她。
正常人看着心里发憷的人,厉百程却说:“我寻思着找一个伴儿,就是有一个女人在,就好像感觉有幸福似的。”
来找厉百程算命的人,也在各有各的烦恼。
唐小雁,发廊的女老板。她找到厉百程改名,希望能化解自己的孤单命运,开始新的人生。
厉百程给她选了一个雁字,用十二划破除原名的煞气。
回到店里,唐小雁虔诚的将新名字默写数遍,压在观音像下,燃香祷告。
过年时,唐小雁收了一个干女儿,对方磕头喊“干妈”,唐小雁二话不说,从钱夹里数出4000块递给对方。
然后她喝得大醉,这个平时看起来强硬专横,可以用一根木棍将无赖脑袋砸破的女人,在夜晚痛哭。
20岁那年,她被人用刀抵住脖子威胁,她知道反抗没用,顺从了男人的意思,甚至哄着他,希望能活着回去。
那个房间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柜子,床,门的位置,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改得了名字,但抹不去回忆。
为了让监狱里的丈夫早日出狱,成为暗娼的龙小云,每天躲避警察的抓捕,忍受各种变态的顾客;想要结交财运的混混......《算命》里的人,拜尽诸佛,只能借助某种神秘力量来安慰自己。
这部片子最好的地方是真实,它毫不避讳人性的两面性。
人性最复杂之处,远不能用好与坏区分。
石珍珠的哥哥,因为觉得家里出了这么一个痴傻的妹妹,将祖坟全部刨开毁坏,说起此事脸上尽是得意神色,认为自己的做法带来了家中几个孙子的平安诞生。
厉百程对石珍珠很好,为她做饭,给她洗衣,梳头发,喂她吃药。
但他直言不讳:当初买石珍珠就是因为性。他也有过嫖娼的经历,言语之间颇有怀念。
在石珍珠的大哥硬要为她剪头发时,厉百程非常不情愿,觉得剪头发影响了自己的财运。
来算命的小云,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身体,跨越道德和法律底线,但却矢志不渝的等待着丈夫出狱,四年如一日,就卖身,也是由于要钱打通关系,好让丈夫早日出狱,然后远离北京这个是非之地,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唐小雁,年少时被强奸,来到北京,反而开店做起皮肉生意。
全片中,最没有生活能力的石珍珠,无法说话,痴傻,却好像能感知周围的世界。她像小孩子那样,看到厉百程就笑,回到哥嫂家中,满是惶恐不安。
厉百程摆摊算命时,她在旁边乞讨,身上戴着“现世傻活佛”的带子,不吵不闹,安静的坐在一边。
《老唐头》的主角唐希信是唐小雁的父亲,徐童通过《算命》里的唐小雁认识了这个老人。
老唐头年轻时候因为大女儿的一次耽误了时间被离职,失去体制内的工作,从此他们家走上了苦难的道路。
三儿子想成为作家,却只能靠低保勉强生存,小女儿唐彩凤在北京因开按摩房被判刑,出狱后回到老家,仍然四处漂泊,靠跟人开黑井维持生计。
这部纪录片最大的魅力就是刻画出个体命运与历史的紧密相关。
老唐头在马克思的画像下吹口琴,是全片最触动人的一个细节。
时代的脚步已经翩然走远,而那些曾经和它一起成长起来的一辈人,却被毫不留情的抛在身后。
光影与现实
在拍摄过程中,徐童不是故事的讲述者,而是亲历者。在《算命》里,唐小雁被仇人“点炮”进了局里,他抵押了自己的车将她保释出来。
纪录片里怼唐小雁的结局交代是“下落不明”,现实中她跟着徐童一起做了制片人,还上过锵锵三人行。
她的人生从此截然不同。
徐童致力于拍摄这些片子,并非以一种怜悯的眼光,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游民”,主动放弃事业单位的安稳工作,在民间历经人生百态,用游民的视角,传达出他们对于这个社会的呐喊。
他说:“我的作品其实并不完全关于苦难,关于底层,关于阴暗面,关于同情边缘人群,关于拯救……统统不是。我是在极端的宿命和草根当中发现了极端的顽强,这两个东西突然一冷一热产生的一种让我们可以活下去的短暂理由,这是影片存在的终极价值。正因为有他们,生命才不是漆黑一团,你才明白了,像野草一样、无政府的状态,也能活下去。”
1988年,在那个人人都羡慕铁饭碗的时候,他离职闯荡江湖,对生存的艰难深有体会,所以在他的镜头下,不是艺术家特有的表达美的天性,而是赤裸裸的生活。
但徐童的本意,不是为了满足观众的猎奇,或者放大他们的苦难。而是原原本本的展现游民的生活状态,以及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奋力活着的生命。
如果没有看过“游民三部曲”,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些人,过着此种人生。
就像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残酷而又真实存在的生活。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镜头下已经演得太多,美食美景,亦有人循环记录,但我想,也需要有人为游民立传,展现他们边缘化、不被注视,但依然拼尽全力的生命。
徐童,就是为游民立传的人。正如他所说:“希望更多人了解这种生活,他们可以被忽略,可以被忘记,他们可以微不足道,但他们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