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四个菜。靠近桌侧,还刚刚斟满了一杯就要溢出杯口的白酒。酒是军马场产的高粱酒,酒香浓郁。菜是两凉两热,一小盘姜汁松花蛋,一小盘拍黄瓜。两个热菜都素,清炒山药与醋溜豆芽。
“又吃草,又吃草”。女儿嘟囔着,小脸上写满不悦,“有钱不花也是给我攒的,我将来自己挣,攒钱不如现在就霍霍了”。又拿筷子敲敲他面前的酒杯,不依不饶,“光疼自家老公,我还是亲生的吗”?
“你就凑合一顿吧,明天中午做红焖羊肉”。妻子应承着。又侧过脸,“你先喝点。喝完再吃”。
他点点头。端起杯子抿一口,却没有举筷,尽管这四个菜品都是最爱。他没心情。以往晚餐是一家人的快乐时光。他和宝贝女儿在餐桌上斗嘴揭短,互不相让,还时不时捎带着损一损少言寡语的妻子。这会他心头压着沉重的石头,而这石头落下来会砸痛自己。
前段时间,南山郊区有人实名举报,藏在山沟沟里的旺春肠衣厂,近期在半夜里偷着排污。三天前,厂方主动约举报人到厂里,一帮人蜂拥而上,把举报人打的遍体鳞伤,惊动了警方立案调查,也搅得全县鸡犬不宁。众人都指责他们环保分局泄露了举报人的信息,才致举报人被报复。他是局长,掂量得出事件的轻重缓急。当天做了自查,第二天在官微上表明官方态度,并坚决否认是内部泄露了信息。然而,昨天事件坐实了,是环保执法六中队的魏队长,给厂家传递了有关信息。
“内鬼。魏队长,魏队长,就是伪队长!”他恨得牙根疼。纪检部门已经展开调查,最终落下的靴子还不知道尺码大小,但自己是要承担领导责任的。他想,局里有内鬼。他推测,有可能是已被行拘的厂主,进了警局也怂,便交代出老魏。但印象中,就凭厂主赤膊上阵的彪悍,该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蛮力,不会轻易攀咬。如果这样,还有一种可能,是局里有人向调查组举报了老魏。而这个举报的矛头所向,恐怕就不仅是老魏了。
他皱起眉头。两年前,普调干部时,他被推荐并调任局长。他曾表态,自己不适合履职环保局。事先他有了解,副局长叶午强的水平、能力以及业绩,早应扶正。但他执法严肃,也得罪了人,而一个县就巴掌大的地。他是外行,来干局长,与叶午强共事会相形见拙。他可不想高居着又尴尬着。到任后,叶午强虽然配合得力,但他一直不踏实,是睡榻旁卧着老虎的那种不踏实。他又想到,前天,几位局长紧急碰头商讨发布消息时,其他人与他都一样的心急火燎,想早点撇清干系,只有叶午强反对。可能他那会就想向调查组举报老魏吧?而举报老魏,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对了,昨晚下班时,叶午强一边走一边爽朗的笑,声音大得很。笑什么?能够预料的,老魏要栽,而自己至少也得党内警告或记过,甚至行政调离或免职。
妻子摇摇他的胳膊,轻声柔语道:“不想喝就不喝了。要不先吃饭?”他点点头,却端起杯子抿着。妻子不清楚他的事,按惯例问也问不出结果,却体谅到他心里苦。他不愿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里,免得妻子牵挂。妻子贤惠柔弱,了解他的偏执,甚至还有一些妄想。妻子曾劝他只做总会计师就好。他带着歉意,强打精神,“你们先吃。别光顾我,得兼顾咱家的食肉动物。”他又说妻子“小心,你得罪人大了”。说着,心绪又飘散去。
对老魏的做死,他甚至暗喜。领导几次于不经意间,向他夸奖老魏。他懂这暗示,又觉棘手就拖着。现在倒不用发愁如何再提拔老魏了,而要愁自己能否平安落地。上任两年,他就抱定一个“稳”字诀,业务上的大小事让叶午强当家,其它工作萧规曹随。待任期期满,再挪挪窝就是。这次的排污事件,尤其明目张胆的报复举报人,性质太过恶劣。中纪委网站都发文怒斥。
“后娘同志,你太歧视我这无’铲’阶级了,我还不需减肥”。女儿正读高二,整日里贪嘴,仍出落的亭亭玉立。平时的饭菜,都顺着她的胃口来。也就这两天,妻子偏向了他,女儿就馋坏了。他看着她发怒的小样,就笑,心口溢出暖意。他深深喝口酒,“臭妮,再欺负你妈子,就吃一辈子的素。”
女儿却正色道:“爸,知道吗?我们学校上中央电视台了,白岩松点评的。昨晚的节目播的”。
“什么事?不知道,不知道。”
女儿告诉他,她们学校有四个寄宿的同学,模仿动画片搞真人秀,大吼大叫闹到半夜。学校要劝退他们,还鼓励同学互相检举类似的事件。白岩松公开点名批评了学校的做法。
他怒不可遏,一巴掌使劲拍在桌上。满桌的菜盘、饭碗跳了起来,一双筷子掉在桌下。检举、举报,举报、检举,搅成一团麻,又变为一团炸药“轰”的炸开了。一瞬间,他认定了叶午强就是内鬼,想取而代之。
又瞥见母女俩的惊恐,他想解释却有气无力:“我,我喝多了。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