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家乡的山村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村头的那株大柳树奋力伸展着柳条,为奔跑的孩子们挥洒阴凉。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树下,她个子很高却十分肖瘦,粗麻布衣服套在她的身体,风轻轻一吹,松松垮垮,活像是搭在一根细长的竹竿上。
许是等久了,老人跺了跺手中的拐杖,右手向后探了探,探到身后粗糙的枝干,它很像老人自己身上干瘪的肌肉。她摸索着柳树的躯干,笨拙地把后背靠了上去,瘦高的身体好像一只丑陋的爬虫缓缓滑落。她坐在了树下,轻轻叹了口气。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曾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是外乡人,身材高大,手脚灵活又勤快,干起活来不比男人差,偏又脾气火爆,谁要是占了她家的便宜,她骂起娘来连村尾的大柳树也被震得摇晃。村里人都说:谁要娶了这个女子做老婆,祖坟上都冒青烟了!
于是,她很快嫁了人,又很快做了寡妇,男人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她便守着过。兵荒马乱的年月,日子过得很苦。土匪来抢,当兵的也来抢,政府抢,下一个政府也来抢。家里总是不够吃,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瘦得还不如树林里的野猴。她没别的办法,只有膀子力气。她像一头老牛一样俯下身子,守在那几亩贫瘠的田地里,翻开连男人都翻不动的土块。她能背起几乎比她个子还高的一捆柴火,走上几里山路。她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又被太阳烤干,在被浸湿……她走到家的时候后背已经划出了几个白色的盐圈。她翻着土地,守着孩子,挺着腰杆,梗着脖子。她没抱怨过什么,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她也没放弃过什么,实在干不动了,她就靠在村头那棵大柳树上坐一会,孩子在柳树边玩,笑嘻嘻地撵她走开,她看着那群孩子,脚底下便又生出使不完的力气,支撑着高瘦的身子,摇晃着站起来,继续去干活。
她眼睛瞎掉的那年,孩子已经长大了。孩子问她:妈,你听见军号了吗?你听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瞎着眼,笑眯眯的回答:妈在这呢,妈在这呢!孩子说:妈!妈我不是叫你,你听见军歌了吗?已经传遍咱们村了,我要去当志愿军!她瞎着眼,哭啼啼地回答:妈在这呢!妈在这呢!
她还是哆嗦着手给孩子纳鞋,她毕竟纳过很多年,即便现在她瞎了眼,她依然觉得自己纳的鞋子是最好的。她想着:那个江得有多冷,肯定比山里的冬天还冷,她走过寒冬的山路,冷得让人心凉,可得把鞋子做厚一点。她又想着,那个江得有多热,肯定比夏日的田地还热,她走过夏日的田地,热得让人心慌。该厚一点还是薄一点,她也不知道,她没有出过村子,她急得想哭,心里边针扎是的。儿子说:妈你别做了,部队都发。儿子又说:妈你别做了,我得早点休息,明天我一早就出发了,你那里哭哭啼啼的我怎么睡!儿子最后说:妈,你放下吧,你看你手扎得都是血,都流到鞋上了,你做好了我也没法穿。
儿子走了以后,她便守在村头的老树边。她老得很快,记性也不那么好用了。有时候她觉得身体时冷时热,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大家都知道她在等孩子回来,可还是忍不住劝她回家。她梗着脖子不说话,摇一摇,渐渐的大家也不劝她了。孩子们都叫她瞎婆婆,因为她总是碍事的守在柳树边,怎么叫也不走。只有这棵大柳树对她不厌烦,伸着枝叶,垂在她身旁。她便很自然地偎着柳树,好像自己多年的老友,一坐便是一天。
今天的天气很好,她蜷缩许久的身子也随着温暖的太阳舒展开来。远处奔来一匹高头大马,踢塔的马蹄声重重地回荡在狭小的村子。这声音,久未听到过了。老人正坐在村口,听到这马蹄声,她单薄的身躯一跃而起,拄着拐杖的卖力地向前迎,细瘦的两条腿,好像一只一跃而起的蚂蚱。
“我儿!我儿!”她大声地叫着,咧开的嘴好像见到糖果的孩童。
“我儿,我儿……”她小声地嘟囔着,她摸到冰凉的马靴,不是她的孩子,不然,怎么会不穿她纳的布鞋呢。马上坐着的不是他的儿子,是乡里的一位官员。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十分神气,好像孩子出征的那一天。官员翻身下马,看到衣衫褴褛的老人,眼里满是失望:“老人家,很抱歉,你的儿子为国捐躯了,希望你节哀顺变。”
“我儿……我儿……”她嗫嚅着,似乎没有听见官员的话,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又往那棵柳树下走去,
“老人家,你没听见吗!你儿子死了!”官员有点无奈,又有点懊恼,他大声嚷着。
“我儿,我儿……”老人似乎仍然没有听到,拐杖颤颤巍巍地极力向前探着,好像可以早点探到那棵柳树,探到那个可以让自己继续等待儿子的地方。
官员猛地冲到老人面前,两只钳子是的大手紧紧攥住老人的肩膀:“老太太,你的儿子死了,战死了,为国捐躯了,你该想想孩子的后事了!”
老人一下子站住了,她那双瞎掉的眼睛明明已经浑浊不堪,此时却又射出别样的光芒,刺得人心头很烫。
“我儿?”老人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
“我儿?”老人哭了,眼泪却没有在流,她长着嘴巴,像离了水的一条鱼,大口哈着白气。
半响,老人又梗起了脖子,举起手中的拐杖,对着官员狠狠抽了一下,随机又把拐杖立在地上,戳了两下,摇了摇头:“我儿,我的儿!”
说罢,老人没有在理会官员,径直走回了柳树下。
“你这个老太太!……”官员揉搓着火辣辣的大腿,“这么倔,你儿子的烈士证你不要了吗?每个月能换十斤小米呢!”
第二天一早,瞎婆婆死在了村口的大柳树旁。人们搬她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她轻的还不如一个孩子的重量。
日子继续不咸不淡地过着,柳条长得很长,垂在地上,像姑娘的辫子。孩子们总说经常在柳树边看到瞎婆婆一个人坐在树下,她眼睛不瞎了,脖子依然梗得很直,望着远方的路,好像在等着谁。年底的时候,几个年轻人砍掉了那棵柳树,每户人家都分到不少干柴。只是每次在路过那个低矮的树桩,只要你静下心去听,你还会听到,那深沉的呼唤:“我儿,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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