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又梦到李老师了,一惊浅眠!醒后再睡不着,心头久久被厚重的悲伤笼罩,难以驱散。
我的小学校正好在几个村庄之间的郊野中,周围夏绿冬白,春温秋爽,四季分明得像童年的喜怒哀乐。四年级时,新来一个数学老师,叫李海生。那时候我刚知道有“海上生明月”这样一首诗,且并不知其意,就以为会是一个很古典的仙风道骨的老头模样。当然并不是,李老师四十岁左右,头发浓而黑,一整簇地直立着,就记得他脸上总是红红地泛着一层光,记忆中的个子很高,不过想想,应该是比现在的我稍微矮一些,也无从比较了。
那时的一堂课,通常李老师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当天的内容解决,之后的内容都是我们班三十六个人共同期待的……李老师会讲很多村子以外、童年以外的故事,都是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坏人,还会有一些人大家意见不一样,有的认为好,有的认为坏。内容我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同学们的讨论争辩和李老师每堂课会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道理,印象最深的一句就是“静时常思已过,闲谈莫议人非”,甚至字迹我也记得。并且李老师还兼任我们的体育老师,从他那里启蒙了篮球,锻炼了跳远,还见识了神秘的“气功”。体育课从来没有被占过,而且经常数学的后半节课也会变成体育课,这是以后所有的学生生涯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讲,但是这样的老师哪个学生不喜欢呢?
其实在李老师的课上,我的存在感是比较低的。因为小时候能把分数考得很高,其他的老师不管什么事都会扯着我,竖一个典型。可他从来没有,每次课的提问和表扬机会都会落到很多人身上,却很少有我。反而因为课堂内容简单,我经常走神还被敲黑板点名提醒了好几次。为此我还失落过一段时间。终于有一次考试了,我带着强烈的表现欲,也懒得用草稿纸,本该列竖式计算的我都口算了。交卷之后,还洋洋自得地看着别人,故作神秘地不与任何人讨论试卷的难易。期待的试卷发下来后,我惊呆了,只有对错,没有得分。在本来应该填分数的地方,只写了四个大字“戒骄戒躁”,鲜红的笔迹同样历历在目,到现在依然触目惊心。之后的日子,他和我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李老师通常都是笑的,不管是同学们考得不好,还是课上秩序乱,看到他最多的样子就是眼睛笑成两条黑线,还露出一排大白牙,然后用另的办法制服我们。在一起的两年多里,我只见过李老师生过一次气,气得发抖,非常严重,连课都没有上。那个让他生气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其实应该不全是我,也有张伟的份儿。那天早上出门上学,我一贯低着头走到村子西的时候,被骑自行车的张伟追上,于是坐上了他的后座。张伟可能是刚学会骑车,风驰电掣,落叶飞沙。追上步行了很远的李老师时不但没有减速,还贴肩而过。张伟还好,他还对着风大声疾呼了一句“老师,我先走啦”,我低着头在后面,根本就是经过了才发现李老师的,但是我们俩确实都远远的把他甩在了后面。
到学校时张伟还跟别人吹他骑得有多快,结果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李老师没有上课,刚开始还是很失控地训斥着我和张伟,什么没有礼貌之类的,尤其点到我,说我作为班里的一个佼佼者,连什么什么都不懂。我本来是不服气的,我又没看到你怎么能怪我呢,但他提到“佼佼者”这三个字时,我突然感觉他在夸我,然后就认真地听他训我了。结果那一节课被骂得身上没几块好皮,关键是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下课之后,苏云过来说李老师太小题大做了,然后一堆同学说是,都来安慰被训得还没回神的我。我突然就感觉有了支援,真得也感觉他太过分了!打那之后就不再喜欢李海生了。现在想想,我的思想打小就容易被周围的人影响。
接下来几天我走路把头埋得更深了,我想得是,看不见人就不用打招呼了。有一天,我背着书包低着头走在校园里,突然一道黑影闪到我身后,然后脖子感觉就背轻轻地砍了一下。我回过身抬起头,看到还是李老师笑成两条黑线的眼睛,和一排大白牙,那只砍我的以掌为刀的手还立在空中,对我说“脖子申这么长,是不是等着砍头啊?”,我捂着脖子睁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仇人”,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又化刀为掌,放到我头上揉了揉,“以后抬起头走路哈。”我的反射弧长而缓,慢慢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画面,先是想到了昨天猜的一个灯谜成语“笑里藏刀”,然后听到了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然后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发,然后听到了他跟我说了第二句话,然后想起来我这个月好像还没有洗过头……
之后如果走路低头,就会感觉后面好像有一把刀悬着,就不太敢了。渐渐的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对他的崇敬,还向低年级的学弟炫耀是他在教我们,那叫一个得瑟啊。而他对我的表扬竟然也多起来了。我的试卷也经常会被其他同学拿去“借一下,看看自己做的对不对。”那次很快写完试卷,不知被谁拿去了,我再找到时,已经在闫伟手里被裁成一条一条的了。我的气愤超过了震惊,抓起试卷就向办公室冲。闫伟当然知道我要去干嘛,一直拽着我,求我不要去告诉老师,直拽到办公室门口,他才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焦急地回去了。我当时正义感太满,一定要让“恶人”受到严惩。当我义正辞严,气呼呼地几句话把经过讲给李老师听,就等着他发话让我“传讯”了。李老师听我说完之后,过了几秒,一直没有发话,反而从一沓试卷中又抽出一张给我,“再做一份吧,宽容一些。”宽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伟大的词,而且离我就这么近。当我拿着新试卷回到班级时,闫伟已经缩在墙角不敢看我了。而看到我已经开心了,他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他从办公室出来后专门找我,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而我发现我都忘记让他向我道歉了。
小学很快过去,拍毕业照时,我记得每个人表情都不一样,中平眯着眼,发启笑得像个贼,孙慧抱着膝一脸阳光,我的红领巾系歪了,李老师坐在中间,眼睛笑成两条黑线,露出一排白牙。
我们毕业之后他就不当老师了,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之后关于他的消息我多是放假回家后从我妈那里听到。他那种性格,格格不入,难免竖敌。大学时的一年冬天,妈妈告诉我,说他和他们村另外一人起了纠纷,受了伤。我从别处打听到的事实远比我妈描述的严重: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他和另外一户崔姓人家起了争执。人家兄弟几个,作好弄死他的准备,将斩麦子的铡刀卸下来,几个人控制住他,一人将他从胸口到肚子划开一个几十厘米的口子,皮肉都包不住内脏。然后众人行凶,一人顶罪,去自首了。
所幸是抢救过来了。我们一行人知道这事并去看他的时候,是大半年之后了,他已能勉强下床直立,整个人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那样坚挺。同行的几个女生像婷婷和贾莉,当时就哭了,他沙哑地叫着他给我们起的外号或昵称,安慰我们,还是两条黑线,一排白牙。看到他笑,我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第二年的一天,我回到家已经很晚。妈妈给我准备好饭菜,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催问怎么了,她叹了口气,轻轻的告诉我,“你李老师感染了,没撑过去。”我安静地吃完饭,没说一句话。回房时,妈妈心疼地看着我“你别太难受,谁都有自己的命”。我答道“嗯,没事儿。”我坐在桌前,没有开灯,月光斜射入窗,眼镜积水清明……
在我们那个学校,班里就我们三十六人,不用参与排名,不用顾虑绩效,所以他才可以放胆给我们讲那么多我们当时都听得懂的故事,分得清的是非吧。我不想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他,也不愿知道真相是什么。可如今的我,可能已经忘记他教给我的东西,反思,自律,宽容……所以现在才会变得这么焦躁吧。后来我没有去看过他,一次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把他和死联系到一起,更谈不上逃避。只是经常会想起他,想起那两条黑线,一排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