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子贡也许是想找到一把钥匙,借以打开老师博大精深的学问宫殿,于是他提出了那个著名的问题: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子贡就是想知道在践行仁德的路上,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受用。
老师应该是略微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大概就是‘恕’字了吧。”紧接着就给出了那个经典的解释——你自己不想要的,就不要施加给别人。
难道这就够了?行仁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从正面做些什么吗?当然不是。
在和子贡的另一次问答中,孔子说到了另外一个论断: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自己想立得住,就让别人也立得住;自己想通达,就让别人也通达。是的,这就需要对别人做点什么贡献了。后来,人们把这个意思概括为“忠”。
孔子难道不能顺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路而说“己所欲,施于人”吗?似乎不能。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了,难道都适合施加给别人?会不会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比如几个朋友一起吃饭,点菜的那个喜欢吃辣,就让所有菜都带辣吗?
也就是说,“己所欲”的范围太大,相比之下,孔子把仁德具体到了“立”和“达”上,而它们确实是绝大多数人正常情况下的“所欲”,这样就容易接受了。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于是,后人就将“恕”和“忠”二字相提并论,一起看成是仁德的两种心理状态,以及践行仁德的两种途径。
作为仁(爱人)的内涵,忠恕之道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别人那里,其共同点都是“由己及人”——用自己的心去推想别人的心。
心理学有个概念叫“同理心”,就是指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体验世界、重新创造个人观点的能力。研究表明,人类天生就对别人有同理心(通俗点说就是替对方着想)。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知道对方不想要什么以及想要什么。其区别在于:恕,考虑别人不要我做什么,那么我就不能做,是否定的一面;忠,则考虑别人想要我做什么,那我就尽力去做,是肯定的一面。
比如有道题同学不会做,而你会。他来请教你,你讲与不讲就关系到你对他是否“忠”。而且,即便你帮助对方了,忠,还要求你要知无不言,尽心竭力;如果担心对方会超过你,因而有所保留,故意不全讲给对方,那还是不忠的表现。恕呢,可能要求你讲题时不要操之过急,不要盛气凌人,不要鄙夷对方笨——因为你也不想别人这样对你。
可见,恕侧重于人际关系中有所不为、反面包容的那一面;忠侧重于关系中积极行动、正面建设的那一面。古人把恕解释为“推己及人”,把忠解释为“尽己为人”,还是很准确的。
如果从反面来说,不恕的表现就是一个人对别人做了本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哪壶不开提哪壶,比如一棍子打死……;不忠的表现就是一个人对别人本该尽力的事情却没有尽力,比如对工作对象敷衍塞责,比如受人之托却胡乱应付……
《沟通的艺术》一书里面讲,一个人尽量不去做别人的“破坏自我者”,而要做别人的“协助自我者”。“破坏自我者”指一个人的行事方式或多或少地减弱了别人的自尊,尽管有时是无意的,比如第二次见面后忘记了对方的名字;“协助自我者”则指“一个人的行事方式能让别人感觉到自己是被接纳的、有能力的、有价值的、重要的、被欣赏的或者被爱的”,帮助他人增强了自尊。
发现没有,其实这和我们古人讲的是一样的道理,前者是在讲“恕”,后者则是说“忠”。恕是提醒我们注意交往的边界,克制自己不要伤害对方;忠则强调在交往中打破隔膜,尽我所能去关爱对方。
但是,过于恕了,边界太清太宽,则会显得不够忠;同样,忠过了头,突破了边界,骚扰到对方,就会不恕。
可见,忠和恕还是两位一体、相互转化的关系。其“度”的把握又能看到中庸的道理。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如果把“仁”看作是孔子思想的“一个中心”,那么,“恕”和“忠”就是仁的“两个基本点”。
问题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字?
先从反面来看看不恕的后果——简单说就是“不让别人舒服,自己就休想舒服”;再从正面来说忠的结果——就是“自己想舒服,就先让别人舒服”。
可见,“忠恕”二字分别从正反两面对人际交往的原则作了精妙的提炼和概括,兼利人己,求取双赢。尤其是忠,更适用于像家庭成员和办公室同事这样的亲密关系。
那么,当子贡想得到行仁的一字要诀的时候,孔子为什么说的是“恕”而不是“忠”呢?
我觉得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仁首先是发自一个人内心的念头,很多时候也的确无需表现为外在的行动,是一种内在的自觉状态,“恕”更接近于那个起点;其二,“忠”的要求相对要高一些,当一个人还没能力或者不愿意对别人做什么好事的时候,他至少可以不对别人做坏事,即是说,这个时候,“恕”就是那个底线。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还能发现“恕”“忠”二字的含义和现在的常用意似乎不太一样。
“恕”在今天主要是原谅别人缺点或者过错的意思。那么,在《论语》中,这个意思是怎么表达的呢?
人人天生都带着某些缺点,有时候又难免遇见一些无意之错,对这些情况该作何反应呢?《论语》里提到的“宽”,就是指对别人要放宽要求,不要苛责,所谓“薄责于人”是也。“宽”是“恕”进一步分化出来的概念,合称“宽恕”。
“己所不欲”的事情,大都是不好的;有些人也会故意犯错:所以“恕”在很大程度上都指向了人性中的不善。针对这些情况,有人会选择以牙还牙,孔子提出了以直报怨,而“恕”德又是如何表现的呢?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是谓“饶恕”。
“忠”在今天则让人想到忠诚、不背叛,比如忠于爱情、忠于家庭。这个意义上的“忠”显然也是被窄化了,相比于“尽己为人”而言,不背叛的要求就要低多了。
而且,过去往往过于强调“忠”的主体去仰视或者效忠强者的一面,比如忠君、忠国、忠于组织等等,而忽视了它俯视的、关怀弱者的一面。因为己立而立人和己达而达人,更应该是强者的事情。官员有权,富商有钱,学者有识,这些社会精英更有能力去“尽己为人”,故而应该承担起更多更大的社会责任。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样掷地有声的话,无疑就是在表达一种大“忠”大仁。严格遵循这样的施政宗旨,就是在行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