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赶紧叫人帮忙把外婆送进医院。”我哭着叫妈妈。
“带那样啊,这么大年纪,治不好的。”母亲不高兴地说道。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和家里的情况,她是不会带外婆去医院的。
“那我去找药给外婆吃。”我急躁地哭着对母亲说。
“来,你过来。”母亲使劲拉着我往屋外走。
“你听我说,你一会儿去问问她,如果她想吃了,那么你就去找。如果不想吃了,那就说明她知道自己的定数。”
我没有听母亲的,也没有反对母亲。
我火速跑回外婆的屋子,扑倒着跪在外婆的床边:“外婆,你坚强一点,我去给你找中药吃,听说隔壁邻居家女儿的公公是有名的郎中,只要吃了他的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没有……用的,儿啊,不要找了,我……我这次是躲不过了。你……你不要费那个力气了,我……就是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连屎尿都送不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外婆喊叫的同时,断断续续地对我说着话。
我听着外婆的话,我的心犹如刀绞,我不愿意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外婆痛苦地离开我,我怎么也要救她,她不能这样死去。
我跑出屋外,对一脸愁容的母亲说:“我不能看着外婆这样痛苦,以前的社会是不能救,那就算了,可是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好,我相信再老的人也能治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怎么也要试一试。至少我们做到问心无愧,你不送医院,我也没有办法,我没有能力,那只能去找药。”
“以我的看法,我是觉得你还是别去了,只要她自己说不要去,你就不要去,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知道。”母亲把我拉到大屋子里,悄悄在我耳边嘀咕,还使劲地对我使眼色。我不听母亲的,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我对母亲的反抗和排斥。
一秒钟以后,我再次跑到外婆床边,哭着对正在喊叫的外婆说:“你坚强一点,你等着我,我去找药给你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出发时,已经三点,母亲火冒三丈地跑出屋外拉我并骂道:“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你知道怎么走吗?你要去,也只能明天去,今天你还没走一半路,天就黑了,那是千里无人区。你别给我添乱,明天早上早点再去。”
我痛哭……
外婆出事是2006年的夏末,那时候我刚好初中毕业,正准备上高中。那天的太阳很烈,照得大地一片明晃晃,只看见稻田里和山顶的绿树,别的事物都在烈日下灰白一片,温度也是异常的高。
下午两点,我们给稻谷除完草,饿得忍不住,回家吃饭,妈妈还在顶着烈日继续干活。回来后,外婆做好饭,我们自己做菜,做好菜后,我和二哥、二姐,还有妹妹都在吃饭,外婆每次吃饭都很神速,外婆吃过饭后,告诉我们:“你们吃,我去看看鸭子,怕它又进人家水田咯……”
外婆说完这话,我们都没有怎么在意外婆的话,几姊妹嘻嘻哈哈说过不停,没有真正在意外婆提有关鸭子的事。
外婆离开饭桌大约不到五分钟,就听见邻居大叔在喊二姐的名字:“小林花,小林花,你婆婆(外婆)摔倒了呢。”
当时我一口饭还在嘴里,听到这个喊声,不知道饭是咽下还是吐出,来不及思考的我们,赶紧跑到外婆出事的地点。
一看,天啊,外婆从那么高的坡上直接摔进阴沟里,整个人动弹不得,一直在喊:“妈耶,妈耶,痛死我咯。我的脚断了,断了。”
一看外婆的脚,两只大腿的长骨翘得老高,都外露了,鲜血直流。我被外婆的伤势吓哭了。一会儿,邻居和二哥二姐把外婆抬回了家。因为当时无知的举动,造成了外婆的二次伤害。
回到家,我们叫妹妹去农田里叫正在干农活的妈妈。妈妈回来后,不但不哭,反而一个劲的骂外婆:“死不死,死不死啊,你大中午的跑哪里去找死啊。拐咯,拐咯,你害人淘气咯,你害人淘气……”
“妈,你就先别怪了,外婆很痛,快想想办法,送她进医院。”
于是,出现了开篇我们的对话。
其实,当时完全可以打电话让医院救护车来救外婆,但是由于我们的无知,我们家境的贫困以及母亲对于外婆的不待见等等因素,最终外婆只能等着死神的来临。
当时的母亲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姊妹六个,大姐已经结婚多年,情况也不好,大哥还没有结婚,二哥二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妹妹读初中,很快也要升高中,而已经升高中的我,把家里只靠干农活挣钱的母亲愁得焦头烂额。
而大哥的婚期也不得不举行,可是我们家就三个能当卧室的房间,一个被外婆和我们三姐妹占为己有,一个被大哥二哥占为己有,一个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我们家房子是农村最原始的高架房,总共算是两层,最底层算是装得好一点,最上面的那一层,根本不是用来住人的,是庄稼人烘烤玉米豆子之类的时候用的。其实,我们也可以腾出房间让大哥结婚用,完全可以睡在烘烤玉米的那一层。但是外婆年龄大,不能上高架楼梯,只能睡在最下面,为了方便,不用上下爬楼,我们就跟外婆挤一个屋子。用外婆自己的话说:“我就是一个占地方的人,只要我死了,你们家情况就慢慢好转,你妈不用愁没有房子给你哥结婚。”
由于家里情况不好,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外婆出事后,母亲也没有告诉父亲外婆的伤势有多严重。母亲说:“如果不到那一步(意思是等死了再把父亲喊回来),是不会让你爹回家的。”
我恨母亲,但是也无能为力,家里确实也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为外婆变卖治病,当时的我没有能力让外婆减轻痛苦,我很无助,这种无助最后无可奈何。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想要做到问心无愧。于是,我到处寻医问药。
当晚问了邻居家关于郎中家的具体方名和路线,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床赶往几百里之外的地方找药。当时郎中家住的地方,还不通车,很多地方都是要步行。我打了一辆摩托车,赶了五分之一的路程。后来直接以跑的速度赶往这位郎中家。
历经千辛万苦,内心间杂着对外婆的牵挂,火急火燎的我在天黑前赶到郎中家所在的村寨,问了好几户人家才找到。找到郎中家,刚好遇到一位年近60的男老人在锁门,手里拿着捆草的绳子和镰刀。
我猜想着郎中应该就是这位老人,老人看着我满头大汗,脸通红,就问我有什么事,于是我道明来意并说明了外婆的相关情况。
只见他摇摇头,然后叹气地说道:“唉,没有用的娃娃,看在你这么有孝心的份上,我给你药,至于好与不好,我们只能听听天由命,钱不要你的,等后期看看情况再说。”
听着郎中的话,我似懂非懂,后来看到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最后他直截了当地说:“彩头不好,你来的时候就不对……”
我突然大哭着说:“那我能不能改天再来,找个好时候……”
“不是这样的娃娃,你即使挑着日子来,她老人家的命数在这里……”
是天意,是缘尽……
我不相信。
于是,拿着外婆的救命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能坐摩托车的地方,当天赶回家里已经是深夜。
这时候,已经喊了两天两夜的外婆已经筋疲力尽,听二姐和妹妹说,为了不让我们端屎端尿,拒绝吃饭、拒绝喝水。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时不时想起外婆拒绝吃喝拉撒,外婆这样做,就是在告诉我们,我们是不孝的,我们是不值得依靠和托福的。
看着外婆的因长时间喊叫,嘴唇已经干裂,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尤其是她肿大的腿、露出的白骨,我内心极度崩溃和无奈。
我立即把药搅拌好,准备给她服下,但是怎么说就是不配合吃药。
我哭着说:“你不能不吃,我还要你好起来给我们做饭,你赶紧吃下去,这个药吃下去,骨头会慢慢长好,很厉害的药,等你不痛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好起来就不用麻烦我们给你端屎抬尿。”
外婆其实想活着,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儿啊,你跑了多远的路?”
“没有多远,我年轻,走得快,你快吃,吃了骨头都会长好的。”
其实没有出事前,外婆是知道这家药的效果。外婆犹豫几分钟后就吃了,可是药刚到嘴里嚼了几下,还是咽不下去,最后全吐出来。
我还是不想放弃,又慢慢给她喝水,给她喂稀饭,可是她还是拒绝。
“我不吃,我活着也没有意义,我一直觉得自己命长,死不了,今天老天爷是可怜我,他要带我走。我什么都不吃,我腿这样了,我动不了,吃了让你们端屎端尿的,我不会让你们这样服伺我。”
“我们服伺你是应该的,你别担心,你想拉,我给你倒。你什么都不要想,赶快听话好好吃饭、吃药。你不吃药,我这一趟就白跑了。”我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说道。
她哭了,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慢慢张开嘴,我把药送进她嘴里,一下子又就吐了出来。反反复复很多次,外婆始终没有吃下一丁点饭、没有喝下去一点水,药更是没有一丁点下肚。
从那天起,外婆再也没有吃下去东西,很多时候即便能吃,也是拒绝吃。因为她一心想求死,她早就不愿意活。
由于那时候我正升高中,开学前要参加军训,高中学校离家有上百公里,我只能当时选择了住校。守了外婆五天,我不得不回到学校参加军训,准备打算两天后再回来看外婆。
军训第二天,也就是外婆受伤后第七天,军训完后就跟同学去他们家吃午饭,吃好午饭后准备坐车回家。
当我还在去同学家路上,路过一家电话亭,我打电话回去问外婆的情况,接上电话的母亲急躁地说:“你快回来,你外婆快不行了,她好像是在等你。”
一瞬间,我瘫坐在地,说不上一句话,拿着电话的手不停颤抖,口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不是真的……”几分钟后,我晕头转向地慢慢爬起来,眼泪布满了眼眶,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前进的道路。一会儿,我疯了似的跑去打摩托车。
回到家,家里已经忙成一团,邻居们已经帮外婆换上了新衣,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在大厅里的木板上,我傻傻地看着外婆安静地躺着,那一分钟,我脑子一片混乱,我在问自己外婆是不是真的要走了。长那么大,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我脑子一片混乱。我心里使劲在呐喊:“我不要。”
我迅速走进外婆,我摸着外婆的脸。一瞬间,她激动得全身动起来,她想说话,她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说不出来,我痛心地抱着她,身上贴着她:“我在,我来了,我是小桂,我来了外婆……”一瞬间,眼泪成塔。
这时候,外婆流泪了,可是依旧不会说话,外婆突然抽搐了几下,全身一下子变得僵硬。我赶紧摸摸她的脸,脸上一点温度都没有,我知道外婆走了……慌乱中,悲痛欲绝的我猛扑在外婆的身上“外婆你不要走,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你不要走,你回来……”
这时候,母亲赶紧把我拉开:“你不要在她身上哭,哭不得,不能哭,大下午的不能哭。”
我听不见母亲说什么,眼看着外婆的眼睛一直睁着,我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外婆的双眼,外婆眼睛闭上了,我的眼泪滴在了外婆的身上。母亲生气地再次把我拉开,让我离远点,不要掉眼泪在她脸上,母亲说她好送外婆上路。
于是,母亲象征性地跪在离外婆很远的地方哭了起来,并且用围裙蒙住眼睛。
此时,门口来了很多人,都是邻居,他们早已把外婆的棺材抬出来了,在清理棺材。
他们其中有些人有说有笑,有的在抽着烟,没有谁会在意外婆的离去。更或许他们见惯了人间的生离死别,外婆的年纪(去世时整整90岁高龄)用他们的话说:算一世人了,走了是一种解脱。
只要我在安静地看着外婆,我知道外婆痛得太久,她是痛累了,喊累了,想要休息。我没有打扰外婆,安安静静守在外婆身边,直到外婆被放进棺木那一刻,我都不相信外婆是真的走了……
外婆去世的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远在千里的父亲,告诉了外婆的去世的消息,父亲责备母亲为何不早说,母亲怕父亲,母亲听完父亲的责备,一句话不说,外婆去世四天后,父亲才赶到家里,看到外婆不见,只见黑压压的棺木放在大厅中央,父亲一句话没有说,眼睛包含着眼泪,喉咙僵硬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外婆去世后在家里呆了七天,我们熬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晚上开棺验尸,可是谁都不敢挨近外婆,他们不敢看,只要我还有父亲和母亲去看。当我看到外婆那样,我捂着嘴几乎崩溃,我痛哭……
我心里问自己,为何外婆会变成那副模样,我不相信。当时母亲看外婆的时候,发现了外婆死时嘴里放的钱。母亲很淡定地把外婆嘴里的10元钱(农村人说的含口钱)拿了出来。外婆全身肿大,到处都是虫,可是母亲还是没有忘记钱的事,拿出来的钱上面还有虫。母亲抖了两下说道:“这钱不能放里面”(道士也是这样说的,用他们的话说,钱放在嘴里不吉利)。
我想,罢了,活着的时候都舍不得给外婆一分,不给她钱花,临死还放钱在嘴里,是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的。
外婆是一个苦命之人,跟我们家一起生活,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整天除了忙碌,就是忙碌,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更多的是为了我们。
外婆除了吃饱,几十年来母亲都不会给她一丁点零花钱,母亲有时也很买点零食给外婆,但是外婆总是放着发霉了也不吃,她说爱忘记,而母亲觉得是她不愿意吃她买的东西。渐渐地,母亲也不再给外婆买吃的。外婆想要自己口袋里有点钱,增加自己的安全感,也要自己上山上采茶变卖成钱,有时候父亲会给一点,但是母亲知道后就会责怪父亲。
不农忙的时候,外婆就上山采茶,卖了钱也舍不得买吃的,就用针线缝在裤腰带里。
外婆上山采茶,母亲总是反对,说:“怕你摔死了呢。”
然后外婆总是反驳道:“摔死了算求。”
于是,母亲很生气,外婆采来的茶,母亲就是不帮她带到镇上去卖。而我们也不会卖,外婆让我们带去大姐家,让大姐卖,有时候也会请邻居卖。
外婆一直跟母亲关系不好,可以几个月、甚至半年之内都不跟外婆说话,外婆一直说,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她的日子应该不是这样的。
母亲听到这话,回答她:“你那儿子活着,你不跟着过苦日子,只怕连饭都吃不上。”
“吃不上饭,也总比跟着你强,跟着你三天两头流眼泪,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婆反击母亲。
外婆有四个孩子,我们的大舅舅死的时候38岁,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后来因为误食毒药而丧命,死的时候母亲还小。第二个舅舅死的时候12岁,死于疾病;第三个舅舅刚刚满月就夭折。
所以外婆觉得自己的命苦,没有儿子,经常沉浸在丧子之痛之中,难以抹平内心的伤痛。以泪洗脸的日子伴随着外婆的日常,母亲从小生活在外婆悲痛欲绝的阴影下,时间长了,母亲觉得外婆不爱自己,更爱儿子,久而久之,母亲对外婆充满埋怨和恨。
外婆四个孩子,就剩下母亲一个,养老送终成了母亲的职责。母亲长大结婚,招了父亲做上门女婿。自从母亲结婚后,父亲来到外婆家,外婆也会考虑到父亲的感受,于是才慢慢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
我们长大后稍微懂事,外婆就会跟我们说起关于舅舅们的死因,还是忍不住流泪。
幸运的母亲没有经历丧子之痛,自然感受不到外婆的丧子之痛。无法理解每一个孩子在父母心中是无可替代的,是独一无二的,这跟爱谁多少、或者爱与不爱没有关系。
不过,父亲跟外婆的关系还算好,经常会给外婆钱花。就是母亲对于外婆,却是事事不如人她的意。从我懂事起,母亲跟外婆的关系很少缓和。有时候会因为鸡毛大点的事就跟外婆吵架,只要一吵,母亲好几个月不喊外婆,外婆是有泪流不尽。
大多数时候,外婆跟母亲吵架后,就会离家出走,去镇上几个亲戚家,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每次去住上一段时间,我们就要去接,外婆希望母亲去接她,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去接,也不想去接。有时候过节气,我们会跟母亲商量要不要去接外婆,她总是说:“接那样,她想住那些亲戚家,就让她好好住,时间长了,看人家烦不烦她,让她知道是别人家好,还是自己家好。”
有一次因为外婆洗碗不干净,母亲又跟外婆吵架。那一次,外婆是哭着离开家的,小小年纪的我跟在外婆身后,她总是跑到山坡上哭,哭过了还是选择去亲戚家,我没有办法挽留,只好送一段路,然后目送外婆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我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
外婆的背很驼,驼的角度接近90度,走路极慢,走几步就喘气。经常穿着自制的青布长衣服、裹着长长的黑头巾,有时候梦里时常出现目送外婆的情景。我知道外婆生前的一举一动,一常一态将永远深深根植于我的内心深处,无法剔除……
因为父亲长年在外,他并不知道母亲和外婆长久以来的矛盾,有一年突然回家过节,看到外婆不在家,就问我们,我们如实告知父亲实情。父亲听后批评了母亲。然后让我们去接外婆回家,去亲戚家,人家根本不待见我们,觉得我们一家子对外婆不好,不让我们接。但是我还是坚持去接,外婆看到我去,就会问”你妈让你来的?”
这时候,我就会骗外婆:“嗯,对的,她说让你赶快回家去,家里没有人做饭。”
“晓得我的重要性了……”外婆总是很得意但很不乐意地斜着脸说着。
我们告诉外婆,让我们接她回去的是父亲,还说父亲痛骂了母亲,母亲也知道错了,所以才让我们来接你回家过节。
外婆回家后,就会听到亲戚那边说母亲的各种坏话,气得母亲又跟外婆大吵,说外婆又到处说她的坏话。
大多数时候我就反驳母亲:“你要想别人不说你的坏话,你就外婆好一点,你对她不好,她没有地方诉苦,肯定要说你,如果你对好了,只剩下好,她哪里去说你的坏?”
这时候,母亲气愤地说:“我对她不好?你要让我把她背着啊,你这短命儿你没有看到我整天累得不得了,我有那闲心对她就好了,你这没良心的。”
就这样,外婆只要跟母亲吵架就去亲戚家,然后我们去接,接回来母亲又不理她,总是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几十年。
父亲很多时候告诉母亲:“那是你妈,你自己都对不好,别人也不会对好的。这也是你自己对待的了,如果是我这个女婿对不好,那更是让旁人说。”
母亲这时候就气着说:“谁叫她到处乱说我的坏话,只要是个人,就拉着人家说我的坏话,这是亲妈吗”
其实,母亲那样做,我们长时间也是受影响的,有时候我们对外婆也不好。比如放暑假,我们早上放牛回家,外婆饭还没有做好,我们饿得实在不行,就对外婆抱怨;有时候外婆煮粥煮得太多,怕妈妈骂她,就让我们帮忙。因为我不喜欢吃粥,大多数时候我是拒绝帮外婆,于是外婆就会用方言骂我:“你这个路毙儿(跟挨千刀的差不多)。”我对外婆的骂总是不予理会,妹妹爱吃粥,所以妹妹总是帮外婆,可是靠妹妹一个人,也帮不了多少。母亲回家,总是责备外婆。因为我的不懂事,外婆受责后我心里反而痛快;有时候,外婆让我们帮忙洗她的衣服,我们也不愿意洗。因为外婆长时间不换洗衣服,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而且长时间做饭,衣服是又硬又脏,外婆的衣服又是青布衣服,很长很长,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完全是用手洗,一个洗脚盆都装不完,我们洗的时候很费劲,而且没有自来水,都是挑到水井边上去洗,夏天还好,冬天又冷,水又冰,更不愿意给外婆洗衣服。可是每次不高兴洗的时候还是洗了。
渐渐长大一点,我们每次洗衣服,都会主动让外婆把衣服换下来我们帮她洗。
小时候讨厌外婆是因为我们剩饭,外婆会用筷子把我们的嘴撬开,用勺子大勺大勺地把饭灌进我们嘴里,即便我们哇哇大哭,吐得到处都是饭,外婆也不会放过。
那时候真的恨外婆。
后来,才知道外婆是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人,当时为了把分来的饭留给母亲、为了保住母亲的命,她自己吃树皮和野草,吃得脚全身浮肿,差点因此而丧命。
外婆总是说:“儿们啊,你们不能浪费粮食,我是怕你们过苦日子,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去想,我是怕你们挨饿啊……”
上中学,学了历史,知道了外婆当时生活处境的异常艰难,才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
外婆去世前,身体很好,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就没有生什么病,身体硬朗,很健康,能吃能喝能睡。整天帮我们做饭,我们不在家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承担。只要是母亲从地里收回来的庄稼,比如豆子、稻谷、玉米、辣椒等等,只要是庄稼人种的,都是经过她的手收拾晒干、装好。家里的鸡鸭鹅、小猫小狗、猪牛等的吃食,都是她一个人承担喂养,这些活,只有我们放学或者放假时才能帮忙承担。
承担这些繁重的家务事不算,偶尔腰酸背痛、脚痛。身体的痛对于外婆不算是什么。外婆的痛在于母亲对她的冷言冷语和时时的责备。
她的苦不在身上,在心上。
可惜母亲永远也不会懂得,可惜我们都知道的太晚。
开始懂得外婆的孤单,是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妹妹读书,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哥哥姐姐在外打工,父亲也在外面,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她每天面对着不跟她说话的母亲,还时不时对她大吼。外婆的内心实际上是充满孤单的。
我每周周五晚上放学回家,把一周母亲给我的零花钱省下来,就会给外婆带点糕点和糖,她每次看见我回家都很开心,跟我说很多很多的话,说母亲还是对她大喊大叫,还是时时嫌弃她做事做得不好。每当这时,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外婆,抚摸她孤单受伤的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着她诉苦,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偶尔开导道:“那是你自己亲生的姑娘,有什么办法,改变不了了。你也别多想,不是还有我们吗?”
这时候,外婆就说:“儿啊,我就是靠着你们过日子,盼着你每一个星期回来,我有个说话的人,你走后,我一个星期不说话,活着跟一个哑巴没有区别。”
每个星期天下午,我回学校,外婆会给我准备很多住校吃的东西,走的时候,她总是站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老泪纵横地看着我离开。
那时候,我恨自己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外婆身边。
每个星期回家,我的脚步是最快的,因为我知道,有那么一双眼睛,有那么一位亲人,拄着拐杖,在家门口一直站着,盼望我的到来……
我们不是没有说母亲,很多次,大哥对妈妈说:“你不要对外婆这样,你再这样,将来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对你。”
母亲听到这话哭着反驳道:“你这个不孝子,我以后不会像她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她整天乱说我的坏话,我以后不会说你们的,如果你们真要这样对我,我到时候沟死沟埋,也无所谓。”
实际上,对于母亲,她是幸福的,即使她那么对外婆,即使大哥那样说她,即使我们心中恨她对外婆的不好,但是我们姊妹六个都很孝顺她。参加工作后我们,都经常回去看望她,结婚后隔一年回去陪她和父亲过年,每年都给好几千,给买最好的衣服,最好营养品。尤其我和妹妹,结婚这么多年,每天保持一个电话,不打就觉得缺少些什么。哥哥姐姐挨近他们有什么事,都是尽心尽力对他们好。对于外婆来说,母亲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今年母亲因为急性阑尾炎手术,我们姊妹都尽心尽力照顾。我带着幼小的孩子在医院呆了整整半个月,孩子吃睡都不习惯,妹妹请假一个星期陪在床边。
有时候,我也想:母亲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无微不至地对她、照顾她,她会不会觉得太愧对外婆?
对于母亲对外婆的苛刻,我们开导自己:“逝者已逝,逝去的我们无法报道,那么活着的,我们要好好珍惜,好好爱着,好好孝顺,不要等有一天我们的母亲离开,再来后悔我们的不孝。她对外婆的不好,是她的事,我们对母亲好与不好,是我们的事,是我们的德行。”
母亲没有文化,她不知道什么是孝,什么是报答,什么是爱,她有她生活的苦。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有文化,有知识,我们不能那样对待自己的母亲,不想等到母亲离开后再来后悔当初没有尽孝。就如现在,即使母亲现在想要报答外婆,也是没有机会。
外婆去世一周年,七月半的时候,母亲在树下哭外婆,父亲骂道:“现在哭有什么用,她又听不见,活着的时候天天吵架,现在哭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一周年后,母亲或许开始想念外婆,有些开始反思自己。才觉得有些对不住外婆,这时候的哭,虽然也是节气应该要做的礼仪,但是哭声中,听得出母亲对于外婆的愧疚和思念……
不过,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难以弥补了……
那时候,我经常对外婆说:“你好好活,健健康康的,等我几年,等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等我有钱了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你最爱吃的冰糖雪梨,给你买你喜欢吃的松软蛋糕……”
在十几年前,我们想要买外婆喜欢吃的都是奢侈;在十几年后,外婆喜欢吃的就是轻而易得的大众消耗品。
可是现在,物廉价,人已逝……
时不时就想起了著名作家毕淑敏这样说:“我相信每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