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富贵儿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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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是我在动物园工作期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在动物园里唯一的朋友。等到我从动物园离开时,他和我成了抵死的仇人。

对我来说,到动物园工作纯属偶然。那几年我赋闲在家,利用手头为数不多的积蓄投身股市,看着交易软件上的数字跳动,做起了成为富豪的梦。我当然没有金融业知识积累,只是白纸一张,更缺乏杀伐果断的勇气,结果当然赔了个底掉。带我进入股市的大佬评价说,你还是找个班上去吧。思来想去,我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不如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做,就这样去了动物园。

小时候我就总爱在电视上看《动物世界》、《自然百科》这种纪录片。记得有一集是讲科学家如何研制出伪装成石头一样的摄影机去偷拍大象。他们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有成功,要么是不够隐蔽,要么是拍摄到的素材不够精美。费了千辛万苦,他们总算研究出了可以伪装成石头模样的摄影机。这种新型摄影机小巧,精美,又能够拍摄出高清的画面,简直要得诺贝尔奖。科学家欣喜若狂,把它们投放到大象的栖息地里面去,结果没多久,就被大象一脚踩碎了。这个故事使我尤其喜欢动物,跟他们相处时,能感觉到自己在人类当中的渺小,人类在地球上的渺小,以及地球在宇宙中的渺小。

还有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是我从杂志里看到的。大概是讲渡渡鸟曾经生活在某个岛屿上。那是一种和鸵鸟差不多的动物,体型庞大,脖子长,靠两条修长有力的大腿在地上狂奔,却不会飞,只能吃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有些海外来的贸易者把猫带到岛屿上,这引发了连锁反应。猫捕食起岛上的鸟雀,树木又因为没有鸟雀授粉而无法结果,渡渡鸟自然就没有东西吃。饥饿的渡渡鸟因此死亡,贸易者们却发现其肉质鲜美。这下幸存的渡渡鸟都无法逃脱,进而走向灭绝。杂志里深恶痛绝地批判了人类滥捕滥杀,读到此处,我也跟着拍桌子骂娘,痛斥那些家伙简直不配做人。

你可别被我骗了。渡渡鸟身材矮小,并没有鸵鸟那样的长腿,我也没有那样高的觉悟和爱心。有些人可能会安慰我,说些:你将来必定能做个好饲养员之类的傻话。可就如同刚说过,我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若非股票赔光,才不会到动物园上班。不过也有些熟悉我的人会说,饲养员体力活多,像你这样的懒鬼估计不会适应,做不了多久就跑路了。胡杨可不这么认为。他有时跟我讲:既来之则安之。也有时跟我讲:狗日的东西,跟动物一样。



胡杨是养老虎的。从他名字里,我判断应该是个新疆人,起码是甘肃,或者西北那边来的。不过没有考证。互问出处,只是异乡陌生人之间客套的产物,而我和胡杨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和猛兽相处久的人,眉目间也会染上猛兽气息,看着不怒自威。从这点来说,胡杨总让我想起《狼图腾》里的陈阵。只不过我读《狼图腾》是小学时候的事,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清。脑海中陈阵只有冯绍峰的样子。他能演出陈阵刀削般的面容,而只有胡杨身上才带着陈阵一样的孤独。

胡杨很有经验,能分清老虎在吃完每种不同肉类之后的反应。如果是牛肉,老虎就会吃得慢,因为牛肉里面纤维很细很硬,需要更多时间来嚼碎;进口精品牛肉就不一样了,我们俗称雪花,其实是含有细致的脂肪,更容易下咽;鸡肉便宜些可以多吃,最好是整鸡,更有营养,但不能吃多,吃多了就会懒洋洋地失去野性,每天喂一只到一只半就足够;鸡架也是很好的东西,廉价,骨头可以给老虎补钙;猪肉绝对不可以,油太多,老虎吃完之后,皮和身体间会长出几公分厚脂肪层,毛炸起来如同怪物。胡杨最得意的,是他发现老虎如果吃了鸡蛋,就会变得毛发柔亮,看起来更加威风凛凛。在他极力推广之下,动物园里所有长了毛的东西都要喂鸡蛋,老虎要喂,狮子要喂,熊要喂,连吃素的羊驼和吃谷物的鹦鹉都要喂。直到金刚鹦鹉性格烈,拒绝吃那摊黏糊糊的东西,甚至不惜绝食而死,这场轰轰烈烈的鸡蛋推广大行动才就此作罢。

不过胡杨没有罢休,转而去研究给老虎喝白酒的可能性。在他看来,武松能打虎,全凭黄汤下肚之后那股鲁莽劲儿。正如同清醒的人见了醉汉,怎么都要避让三分一样。老虎喝醉了之后,还怕不怕武松?到底是醉虎更莽撞,还是醉武松更莽撞?这些问题都要等他研究成功之后,把结果发表到《自然》杂志上才知道。得知此事,我仗着读过几本书,连题目都帮他拟好了,就叫《醉虎单挑武松考——论国人性格深处的勇敢与无畏》。前半句听着滑稽,却是胡杨研究的真实写照;后半句放在这里更荒谬,却更有用。没有这后半句,论文就没有了意义,不贴和时代脉搏,更谈不上发表。

园长当然不会允许他胡来。老虎喝酒这事,研究成功了,动物园门票不会涨一分钱,甚至可能会被扣上虐待动物的罪名。倘若失败,老虎大概率会因此去世,对动物园来说损失极为巨大。

有必要说一下,此时动物园里只剩下一只老虎了。



其实动物园里原本有两只老虎,一公一母,是很久之前,园长花了大力气从外地引进的。那时候他夹着皮包,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正式些,先去林业局申报,又去交警队审批,最后还给负责办事窗口的小姑娘塞了把糖,这事也没有办成功。园长性子轴,干脆搞了间空笼舍,上书东北虎三个大字。游客过来参观,只见其名,却不见老虎身影,自然要投诉。这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市长那里去了。市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去,问怎么回事。园长夹着皮包,义正言辞地说:咱们偌大地级市,动物园里不能没有一只老虎。市长也是从基层一点点提拔上来的,懂得体恤下级,听后觉得有道理,认为搞一只老虎事小,失了城市的面子事大,偌大的地级市不能没有老虎。当即市长亲自拍板:搞!要搞!要搞就搞得气派一点,一只不够,我给你搞两只来。

东北虎被拉到动物园那天,卡车上挂着红花,道路两边都拉了条幅,写着“欢迎英雄老虎来到我市”。游客把动物园门口为了个水泄不通,有爱热闹的还自费买了鞭炮来放。园长一看这可不得了,动物来到新环境都会应激,别给吓死了。就带着饲养员们把游客驱散,两只老虎也安排在笼舍内不允许见客,理由是水土不服,要调养一阵。市长本来想等老虎来了,自己去合个影,挂在办公室墙上,以彰显说一不二的气魄,连摄影师都从外地请了最好的,见状也只能作罢。

胡杨跟着那两只东北虎一块来到本市,两只老虎的饲养资料也要由他来移交给园长。可是当园长伸手时,他什么也交不出来。园长急了,没有资料就无法上报给当地林业局,没法上户口,这些事情极为繁琐。但胡杨什么也拿不出来,只能拍拍自己脑袋说:都在这里,要不我给你现写一份。园长怕他写得不够详细,就专门出了份问卷,叫胡杨填写。内容包括老虎的基本信息,生卒年月、饮食清单、健康状况、心理健康状况、丰容记录、老虎饲养的基本操作规范、紧急情况处理预案、制服逃跑老虎的五种技巧、如何建立一套课程以便培养出更多老虎专家、十六型人格测试、对本市生态环境建设的基本看法等等。胡杨看着这些题目,反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经验丰富,完全用不上这些答案。

两只老虎一公一母,都跟着胡杨长大。公老虎名字叫富贵儿,年纪不大,体型也小,若不是屁股上挂着两颗蛋,很容易被认为是母的。母老虎名字叫可能,年纪很大了,体型也比公老虎大一整圈。按照人类的标准来看,就好像是有个瘦小庄稼汉,娶了个年迈的高个肥胖女人。只是莫名其妙上了同一张床,莫名其妙在床头贴了红喜字,就要共同承担起传递香火的使命。本市老虎种群发展壮大的任务就交到了富贵儿和可能身上。其实这样不科学。按照他们这样繁殖下去,到了子一代就会近亲结婚,子二代就会有基因缺陷,生出直立行走、头上写着王字的怪物来,子三代就学会手持铁棒,会喝酒,会闷声闷气高喊道:“嫂嫂,武松有话要说”。

胡杨和园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联名写了封信,向市长申请再引进几只老虎来。那封信写得慷慨激昂,从鸦片战争聊到亨利·布列松,信的末尾,园长署名为“本市唯一动物园之总负责人”,胡杨署名为“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只不过这申请被市长立即否决了,理由很简单,当初说好引进两只,就是两只,多一只少一只都不算两只。倘若再去问人家要老虎,反倒暴露出本市物种缺乏的问题,老虎种群事小,丢了城市的脸面事大。

末了,市长还在回信中叮嘱道:今本市老虎种群之进步,不在我市长,而全在你二人。你二人强则本市强,你二人智则本市智,你二人独立则本市独立,你二人进步则本市进步,你二人把老虎种群繁育到全国前列,则本市也走到全国前列,你二人饲养技术雄于地球,则本市也雄于地球......

市长回信高深莫测,完全超出了胡杨和园长的知识范畴。他俩只能莫名其妙在老虎笼舍贴上红喜字,接下这个艰巨任务。很快,园长以母马生病,海豹不肯吃鱼,鸽子总在游客头上拉屎为由忙得不可开交,使本市雄于地球的大事就只落在胡杨一人肩膀上。

等我到动物园工作时,这里只剩下了公老虎富贵儿,母老虎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对可能的下落十分好奇,因为当初他俩来到本市时,我也曾在动物园门口看热闹。放鞭炮那个就是我。这说明我虽然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可是好奇心重,爱热闹,还爱捣乱。胡杨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可能的下落。这令我怀疑,是不是在老虎吃鸡蛋活动与老虎喝白酒活动之前,还有一次更为古早的老虎吃老虎活动。可能就是在那次活动中壮烈牺牲,成为富贵儿、园长和胡杨的盘中餐。可能一死,就彻底断绝了东北虎在本市人工繁育的所有可能。这也只是我想想而已,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不会想到去吃动物园里的老虎。传说现在某些原始部落仍旧保持了食人习俗。动物可没有他们这样野蛮。吞食同类的血肉,都是在智力发展出来后才产生。

终于我发现胡杨这人喜欢半夜里喝酒,有时白天也喝,偷偷拿保温杯装着,没事就咂两口。我瞅准机会,给他送了几瓶家乡特产的地瓜烧,才在他迷迷糊糊时得知了可能后来的事情。



要想让东北虎种群在本市壮大,前提是可能必须同意与富贵儿交配。

动物的夫妻生活和人类不同,没有高潮,完全是逆来顺受,又有点像人了。猫科动物把把短小,上面有防止半路掉落出来的倒刺,插进去十分疼痛。母老虎往往会拼命挣扎,这时就需要公老虎在背后咬住母老虎的脖子,不让她乱动。终于完事之后,公老虎才要以最快动作离开,不然可能会被暴怒的母老虎打伤。而母老虎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疼痛,基因命令她们需要满地打滚,让那宝贵的液体全流进肚子里去。这套动作从动物诞生就经常发生了,数千万年进化过程中屡试不爽。人类能成功进化到现在的样子,也全要仰仗此法。可现在才悲哀地发现,我根本无法向你们展示这套动作的全貌,甚至无法直呼那些器官的名字,尽管你我身上都有。

富贵儿身材小,把把更短,大约只有三厘米左右。这一点足以让很多男人骄傲。可能的身材魁梧,肚皮上的奶水袋大到几乎垂地。这一点又足以让很多女性自惭形愧。当然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以巨大把把为荣,也不是所有女人都以胸部小为耻。胡杨很快就发现他们的不合适之处。做那事时,富贵儿要想保持把把插进去,就咬不到可能的后脖颈,只能咬到她的背。富贵儿如果想顺利咬到她的脖子,把把就只好在可能后背上乱蹭,将宝贵的老虎液体尽数射到更宝贵的老虎皮毛上。

为解决这个问题,胡杨不得不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完成他人生中第一次三人行。具体方法是由富贵儿先骑上去,咬住可能的脖子,胡杨就跟着骑上去,整个人坐在可能脖子上防止她挣扎。此时富贵儿可以撤嘴,将身子向后磨蹭,直到把把与可能贴合,能顺利完成那事。等到富贵儿把事做完了,就会拍拍胡杨的肩膀,意思是我完事儿了,数个三二一,咱俩一起跳开。胡杨心领神会,和富贵儿一起用最快速度跑掉,只留下可能在地上打滚。像完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强暴,还是对一个年迈的高个肥胖女人。这个计划没有像胡杨预想当中那样顺利进行,他低估了老虎的力气,尤其是像可能这样魁梧的母虎,在面对一场精心策划的强暴时爆发的力气。胡杨刚刚骑到她后脖颈上,就被可能从身上甩下来,并且压在身下,好像要做那事一样。好在胡杨跟他们朝夕相处,已经有了感情,可能作势吓唬一番就走了,并没有真的和他做那事。

胡杨提到这事时候仍免不了心惊胆战,他事后又开始懊悔。老虎尚因为有感情而放了他一马,他却还在心里盘算如何和她三人行。胡杨感觉自己道德水准还不如禽兽,可转念间这种愧疚也烟消云散了。他向园长申请买了台电视机挂在老虎笼舍,又去旧货市场淘了台录像带机,用来给富贵儿和可能播放其它老虎交配的录像,其实就是动物片。胡杨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唤起可能的兴趣,让她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还没等可能被唤起兴趣,胡杨反而先坐立难安了。他心里想着,既然动物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人也是动物的一种,生理反应都是我们写进基因里的程序,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赐。既然动物能看,那我也能看。于是胡杨白天借着繁衍种群的名义,播放老虎做那事的录像,晚上则借着大自然恩赐的名义,偷偷播放人做那事的录像。然后等到天亮,再把录像带换回来。反正早上第一件事总是给笼舍搞卫生,只要把自己弄出来的东西清理足够干净,就没人会发现他昨晚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不过园长有时候会夜里来巡视园区,观察动物们的安全状况。走进老虎区域时候,就总能听见女人咿咿呀呀的叫声。他问胡杨怎么回事。胡杨就说是老虎做那事的录像声,母老虎兴致盎然,发出了人类的声音,足可以见得万物在这件事上都是相通的。园长也没见过老虎做那事,就信了他的鬼话。

有次胡杨晚上在这里自我把玩,可能被他吵醒,跑过来观看。胡杨吓了一跳,手上动作竟不由自主更快了。在双目注视下自我把玩是极为难得的经历,何况可能并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这荒诞的场面以胡杨喷薄而出告终,他完成了人生中最刺激的高潮,一路喷射到可能的脸上。可能咂咂嘴,把那些东西咂进嘴里,转头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不知为什么,可能终于同意和富贵儿做那事了。胡杨暗戳戳地想,是不是前夜现场表演终于刺激到了可能,让她敞开心扉,决定完成东北虎在本市人工繁育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可这样想又十分变态,比昨晚咂咂嘴还变态。胡杨只能跟院长说,是自己的勤恳与努力感动了老虎。园长愿意相信这个原因,或者说他还是个正常人,无法想象昨晚此地发生了什么荒唐事情。反正老虎同意总是好事,最好能一发就中。

两人像鹌鹑一样蹲在老虎笼舍前,观看富贵儿和可能交配。富贵儿尽力保持把把与可能贴合,卖力耸动着。他仍旧无法咬住可能的脖子。可能不像过去一样乱动了,只从喉咙里发出些低低的呜咽声。那声音并不像女人,细软温柔,惹人恋爱,反而是低沉粗犷的,像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有点吵。或许可能正在忍受被倒刺来回刮蹭的疼痛。胡杨和园长一点也没有所动。终于,富贵儿在两双眼睛注视下完成了虎生最刺激的高潮。胡杨甚至能和他共情,因为昨晚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富贵儿完事后没有逃跑,瘫在一旁大喘气。胡杨跟园长解释道:一看就累坏了。不仅富贵儿没有跑,可能也没有在地上打滚儿,反而直勾勾盯着胡杨,意思是你们看够了没有。

可能再没有允许过富贵儿和她做那事,好像那次演出只是为了完成胡杨的心愿。胡杨是领情的,从此不在笼舍里看片了,每餐也多给可能喂半只鸡。直到三个月后,胡杨才发现可能肚子大了。

老虎怀孕是这样:刚开始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为了保护大型食肉动物的安全。越强大的动物,敌人也就越强大,一旦被发现因怀孕丧失行动力,那性命就危险了。直到临近生产的时候,才能看出肚子变大了,腹部从下垂变得结实,是腹中小生命的杰作。奶水袋会充盈,随时等待喂养后代。直到临盆前几天,母虎才会彻底放弃行动,寻找到一个安全场所,静静等待生产。生产之后,他们又会迅速恢复到往日捕猎状态,现在要果腹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

所以胡杨发现可能怀孕的时候,已经即将分娩。他赶紧给园长打报告,说老虎快生了,本市即将有第三只老虎了。园长赶紧给市长打报告,说老虎快生了,本市即将有第三只老虎了。市长赶紧叫来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说老虎快生了,本市即将有第三只老虎了。记者们赶到动物园,发现可能还在悠哉悠哉转悠着,就问园长是怎么一回事。园长又问胡杨是怎么一回事。胡杨挠挠头,说可能人太多了,她不好意思生。园长大骂岂有此理,这可是市长亲自安排,分娩事小,彻底打破本市无虎繁育历史事大。胡杨咂了一口怀里的保温杯,对着记者们解释道:人太多了老虎是真生不出来,她也会紧张的嘛。就好像你们或者你们老婆去医院生孩子的时候,大着肚子,忍着阵痛,还要把双腿大大敞开,任由一群人在面前拍摄和讨论,谁都生不出来嘛。

胡杨边说边比划,记者当中有些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一下羞红了脸,骂着流氓就跑掉了。摄影机不会害羞,胡杨这番高论被放到电视上给千家万户观看,呼吁大家老虎生育期间尽量不要到动物园来参观。节目末尾,主持人还口述了市长的亲笔信:亲爱的市民朋友们,这件事关乎我市体面,也关乎全市每一个人的体面,前途是光明的,道路中难免有些痛苦,望大家予以配合......观众看完之后都说,还是当领导的说话有水平,饲养员说的什么玩意儿。



得到暂且安全的环境,可能终于可以安心生产了。胡杨每天每夜不睡觉,咂着白酒,在笼舍外观察着她的状况。富贵儿被隔离在另一间笼舍,只能隔着铁丝网,静待自己孩子出生。结果好几天过去,可能还是悠哉悠哉,一点动静都没有。胡杨心里纳闷,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那些充盈的奶水袋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胡杨只好继续等,跟动物相处,耐心也很重要。

胡杨心里有这个耐心,身体却没有,几天几夜不睡觉,谁也受不了。他从最开始瞪大眼睛观察,变成撑着眼睛观察,变成眯着眼睛观察,最后闭着眼睛观察。胡杨开始在笼舍外做梦,有时梦到富贵儿走过来,对可能说要不要帮你一把;有时梦到可能冲着他咂嘴,津津有味;有时梦到富贵儿和可能带着孩子从动物园里跑掉,跑进深山里面自由自在去了。他最喜欢最后一个梦,老虎就应该在山里面生活,凡是圈养、三人行、观看动物片等等,都不遵守他们自然习性。胡杨努力在动物园里模仿自然的喂养条件,可有一条就不对:在野外,公虎和母虎不可能这样长期生活在一起。

后来美梦被可能吵醒了,她开始发出痛苦的低吟,趴在地上紧皱眉头。胡杨知道,这是分娩前兆。他看见一个球样的东西开始从可能屁股里浮出来,深紫色的,里面应该是血。可能抬起后腿,舔舐屁股,大约是为了保持卫生,帮助生产。胡杨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相信老虎自己的能力。可能年纪已经大了,是只具有丰富生育经验的母虎,这事对她应该易如反掌。胡杨就这样坐在笼舍外,咂着白酒。经验告诉他,这个生产过程可能会持续数个小时,甚至一天,需要自己打起精神来。

园长在巡视时也发现可能正在生产。相比于胡杨,他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专业事要交给专业人来做,这是他当领导的信条。所以他不敢惊动富贵儿和可能,甚至不敢惊动胡杨,只能在不远处树后面偷偷看着。他看了十几分钟就失去兴趣。可能在那里趴着,除了偶尔舔屁股以外一动不动。胡杨也在那里坐着,除了偶尔咂咂保温杯,也一动不动。园长索性走人,回到办公室睡觉。他相信可能是个英雄母亲,会给自己和动物园带来莫大荣耀。直到胡杨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前,园长一直沉睡在美梦里。等他打开门,看到胡杨红着脸,红着眼睛,衣服上是红的,手也染了红色,浑身上下都是红的。胡杨气喘吁吁对他说:叫兽医。

可能难产了。

胡杨猜测她过去生过太多胎,以前的动物园认为她不适合再生育,才送到这里。那些乳房不是充盈,是哺乳过多而被撑大了。可能的体形魁梧,也是不断生育而被撑大了。如果仔细检查就会知道,她皮肤下不是肉,是空气,像一个巨大的气球。

胡杨在笼舍外坐着,听到轻微的“噗”一声。他听着想笑,怎么孩子憋着没生出来,倒是憋出个屁。他再看去时候,发现可能屁股上的血包已经破了,紫红色的血和鲜红色的血混在一起,流了满地,像晚霞。胡杨意识到不对劲,冲进笼子里面,脱下衣服帮着止血,可是连衣服都染上霞云。可能腹部一耸一耸的,还在发力,但每一次发力,只会喷出更多种红色。胡杨几天没睡觉,突然感觉自己力竭,就趴在可能身上痛哭起来。他的泪水和血混在一起,让那些紫红色也变得鲜红,所有红色都变成一种。直到鲜红色又变成紫红,红色各自归位,胡杨哭不出更多眼泪,才想起要找兽医。前面说过,胡杨是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兽医对此完全不懂,眼下胡杨只能求助于他们。

园长带着兽医赶到时,紫红色已经干涸成黑色。难产使可能流尽了身上所有的血,橘黄色的东北虎都流成了白虎。兽医见她还有呼吸,就说最好尽快输血。说着,就把目光瞄到了旁边的富贵儿。话说出去就后悔了,这兽医什么也不懂,他不知道老虎输血是否也要分血型,也不知道从哪输,输多少。胡杨也看到兽医打起富贵儿的主意,干脆把袖子一撸,说输我的行不。兽医打量他一番,说就算把你抽干,都没有她流出来的多。胡杨看看地上的黑色,心里也发怵,赶紧把胳膊收回来。他说那怎么办。园长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说只能去求他。

我们这位勤勉的市长一直都在工作,事无巨细,什么都爱操心,也总能把事情办好。例如园长当初问他要一只老虎,他直接弄来两只。晚上他睡在办公室里,眼睛一睁就继续工作,从睁着眼睛,到撑着眼睛,眯着眼睛,直到闭着眼睛,最后竟然累死了。他活着的时候除了爱说大话,没有什么毛病,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很爱他。园长和胡杨除外。

那天园长带着胡杨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冲进来就要二十斤老虎血。这可把市长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是父母官还是山大王。听说事情原委后,市长立即用红色电话打给秘书,联系到当初引进老虎的动物园。对方说好,你派车过来拿。他又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运输,自己用市长专车开道,连夜跑五百公里高速取可能的救命血,又跑了五百公里高速亲自送到动物园来。

兽医接过保温箱里的老虎血,开始操作。可能只剩下一点点呼吸,闭着眼睛,侧躺在地上,肚子还是鼓鼓囊囊的,奶水袋还是充盈的。胡杨记得自己离开时,可能还睁着眼睛,现在跳过了撑着和眯着阶段,已经闭上了。胡杨趴在前面,摸着可能的头。老虎头是软的,需要很用力摸下去,才能感觉到头盖骨。胡杨就用力摸着,感受可能骨头的质感,似乎只要骨骼仍旧坚硬,可能的生命也会再次坚硬起来。他摸得太用力,硬生生从可能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来。胡杨把泪接到手心,突然又开始嚎啕大哭,隔壁的富贵儿也跟着哭。渐渐,园长开始小声哭。市长躲起来偷偷哭,以防被别人发现,失了体面。兽医忍着不哭,只发出抽鼻子声。动物园里所有动物都开始哭,边哭边叫。各种声音叠加起来,火葬场在城市另一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和动物用哭声给可能筑桥,送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可能的尸体被送到省会去,由专家解剖,再制成标本,不知放到哪里展出。市长责怪园长照看不周,动物园里出了事自然应该由这个总负责人承担。园长责怪兽医都是一群庸医,治好了,是兽医有功,治不好,是老虎不行。兽医责怪胡杨,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难道连接生都不会吗?胡杨回头看看,再没有人,只能责怪自己。

这件事后,市长拨款去修一条新的路。他记得取老虎血那天,自己往返上千公里,可大部分时间在绕路。他决定修一条新路,这样不仅老虎生病可以抢救,城市里的瓜果蔬菜也更好运输。可是路还没动工,市长就因操劳过度累死了。新任市长决定继承他的遗志,坚决要把这条路修好。胡杨和园长一起责怪死了的市长,如果他早点想起修这条路,可能说不定就活下来了。



我觉得这件事,主要还是怪送富贵儿和可能来的那家动物园。他们不该派一只乳臭未干的公虎,和一只年迈到无法生育的母虎来这里。或许这都是他们那里淘汰掉的动物,无处安放,又碰上个冤大头,就有了出路。他们给那二十斤老虎血,也未必是真老虎血。以我在动物园里粗浅的经验判断,想从老虎身上乖乖抽二十斤血可不容易。多半是猪血或者鸭血。所以兽医给可能输血的时候,无疑直接把毒药打了进去。再想想,老虎是淘汰的,老虎血是假的,那么连胡杨也未必是真饲养员。他曾经在那边什么也做不好,每天喜欢喝酒,在夜里偷偷看片,白天自然没有精神工作。人家把他送到这边来,倘若工作过程中出现失误,被老虎咬掉胳膊,也不至于算在自己头上。

胡杨没有结过婚,只能跟着富贵儿和可能一起被调来调去。如果园长有天发神经,要把富贵儿也送走,估计胡杨还要跟着富贵儿一起离开。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胡杨身上有种演不出来的孤独感了。演员只是在戏里孤独,出了戏依旧光彩照人。而孤独是胡杨的宿命。我尤其欣赏他这一点。自从可能死了之后,他就和富贵儿相依为命。为此他只能更加殚精竭虑地照顾富贵儿。万一富贵儿也死了,胡杨就只能和我相依为命了。这是天大的悲剧。我不配和他相依为命,首先我不是老虎,其次我不可能在动物园里工作到退休,最后我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好奇心重,爱热闹,还爱捣乱。

胡杨在可能死后开始反省起来。他向园长申请再招聘一个老虎饲养员,以防自己哪天去世了,富贵儿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园长说对对对,猛兽操作都是需要有两个人,你一个人干确实不妥。他们前后招了几个人来,都干不久,才轮到我。



可能死后,富贵儿性情大变,体型也大变。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小,像个更瘦小的庄稼汉。胡杨把外面的引导牌换了新的。原来牌子上印着富贵儿和可能的合影,新牌子上只有网上搜来的东北虎照片。按照这个说法,富贵儿在胡杨心中也已经死了。庄稼汉和女人床头的红喜字不在,那两个人都没有价值存在。

听说在野外生存情况下,母老虎会占据有自己的山头,这是他们固定的领地。母老虎有四处呲尿的习惯,在领地内,每棵树都要被她沾上尿液。气味除了彰显主人地位,也为外出游荡的公虎提供路标。就像有些妖娆女郎会站在夜晚的小巷里,散发着劣质香水味,小声嘟囔着:哥,来玩玩不?公虎通常四处乱跑,像年轻不爱回家的男人。他们走到新地方,总是要闻闻那里的树,判断附近有没有母虎,然后在树上呲尿,标记这个地方哥来过了。母虎闻着这些气味,也就能知道领地里是否有公虎到访,闻着尿液气味的深浅,也就能知道公虎最近的行动轨迹,健康状况,判断是否要和他做那事。有时两只公虎造访同一只母虎的领地,也会根据气味推测自己能否打得过对方。弱小的公虎一般会直接逃离。有些不信邪的则继续逗留。毕竟山头很大,强壮的公虎和母虎不可能总待在一起,这样自己就有机会趁母虎落单时偷偷冲上去来一次。这种情况被我们称作牛头人。

富贵儿基因里写着要四处呲尿的程序,胡杨那时总想着能不能矫正一下。这点是他秘而不宣的。我刚来到动物园养老虎后,胡杨就会站在旁边看着,看我什么时候会被呲一身尿。

我也的确被富贵儿呲了一身尿。准确来说,由于前期缺乏经验,我被呲了好多次。人的嗅觉相对于动物远远退化,我只能闻到有股浓烈的奶香,不多久就变成热味,淋在身上暖洋洋的,再之后会变成酒味,几分钟过去才腥臊起来。胡杨告诉我有些人会专门买老虎尿,兑在酒里喝,据说可以壮阳。还有些人会买老虎屎,晒干碾碎当药材吃。有些人会买老虎的胡子,两百元一根,嵌在小金棍上,可以用来剔牙。我心想这也太土了,简直俗不可耐。我甚至能想像到那被剔的肯定是颗金牙,上面还有长期抽烟留下的黄斑。

可能走后,胡杨再也想不到富贵儿呲尿,除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庄稼汉的老婆虽然没有妖娆风姿,可她去世之后,你要是禁止庄稼汉在半夜里偷偷蹭炕沿,就显得不近人情。胡杨也是这么想的,也就不再尝试矫正富贵儿乱撒尿的习惯。

富贵儿除了体型变小,可以肆无忌惮撒尿之外,还染上了一个恶习,就是总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呜咽一阵后,还要躺在地上打滚。这件事通常只发生在胡杨陪他说话、喂食、清扫卫生离开之后。所以胡杨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我在看到了几次之后,打小报告的。胡杨认为我是看错了,亲自确认之后才肯相信。他觉得这是母虎独有的动作,而且只发生在那事过后,发生在公虎身上太过怪异。我只觉得胡杨和富贵儿之间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他们通过说话、喂食和清扫卫生来达成高潮。富贵儿显然是默默承受的一方,于是就在胡杨走后满地打滚,把那些得到的东西都滚进肚子里面去。胡杨觉得我想法太变态了,他不可能跟老虎做那事,何况是公虎。这时我就会辩解:我也没说他滚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更高层次的精神上的东西。

胡杨开始在每次说话、喂食和清扫卫生后多跟富贵儿待一会。这样他就能看着富贵儿在地上打滚,把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滚进肚子里。胡杨会在这时闭上眼,感受自己身体里到底失去了什么,可什么也感觉不到。园长见他这样不务正业,像练气功一样,就把富贵儿的饲养日记交到我手上,叮嘱我别学他,老老实实把动物养好。我接过那些日记后看看,问园长为什么还有几个空白本子。园长指指笼舍外闭着眼睛的胡杨,说:你给他也记一本,将来彻底疯了咱也能寻出个轨迹。

认为胡杨疯了的不仅有园长,还有新任市长。这位领导年纪轻轻,每天只在上班时间工作,下班之后就尽情生活,与工作有关的事一概不谈。有些商人想要在夜晚宴请,他也推辞,说下班时间不见客,不如改到中午。市民们得知后都认为他不如老市长好。胡杨和园长却觉得这才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表现。因为那条救命路是在新市长手里修成,他这样尽情生活也表明自己不会过早劳累致死。新市长修了救命路,当然也清楚富贵儿和可能的故事。尤其对那位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更是大有耳闻。很多商人冥思苦想,希望领导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就吃胡杨的醋,也想来动物园里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大家来动物园里参观,只能看到胡杨在笼舍外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像棵木桩子,都一致认为他确实要疯了。

有些饲养员是这样。他们跟动物相处久了,结下情感,在动物去世之后也会难过好久。尤其是在我们这座小动物园里,不必在节假日搞促销活动招揽客人,也不必研究什么表演活动来创收。饲养员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和动物培养感情。孤独地和动物一起上班,孤独地和动物一起下班,孤独地活着。

园长叮嘱我一定要看住胡杨,最好能趁他彻底疯掉之前,把老虎饲养技术全部学到手。朋友疯掉固然可惜,可富贵儿不能没人管,偌大的城市里,也不能没有一个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否则有失体面。我对此不以为然。只有我知道,胡杨每天闭着眼睛是在寻找自己缺少的东西,等找到了,他就会恢复正常。他照顾富贵儿仍然殚精竭虑,根本用不上我操心。我必须再重复一遍,我这个人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如果胡杨疯掉,由我来照顾富贵儿,那就相当于我有了一技之长,而且成为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



现在可以来说说富贵儿的事了。这只公虎在前文里只能充当配角,被看作是个连做那事都需要别人推屁股的可怜虫。如果这个头衔落到某位男士身上,他肯定要从故事里跳出来打我。幸好富贵儿不会。在我离开动物园之后,他已经去世了。这座城市不再有老虎,也不存在富贵儿变成男人,从故事里跳出来打我的可能性。

可能走后,富贵儿身体越来越小。野外成年公虎能有五百多斤体重,富贵儿来这里时充其量只有三百斤,现在估计只有两百多斤。这重量,连人类都不遑多让。他过去每天在笼舍里悠哉悠哉,在胡杨离开后满地打滚,现在就在胡杨面前打滚。总之没有什么运动量,吃的也不多。据胡杨说富贵儿只有两岁,应该是最强壮的年纪,现在却活得像个老头。我说不准这一切变化与可能去世有没有直接联系,我和富贵儿相处时间不久,还没有办法评估他的感情况状。有些陷入爱河的人,会在伴侣死后茶饭不思,甚至殉情。富贵儿不知是否在此列。但如果我总把这件事和可能联系起来,富贵儿恐怕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也要成为配角了。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发誓后面不再讲可能的故事。

富贵儿暴瘦给胡杨惹来了麻烦。园长认为这和疾病有关,就请来兽医诊断。兽医认为是胡杨饲养不当,他们作为科班出身、考取过执照的专业人士,当然瞧不上本市唯一具有饲养老虎经验之动物专家。经过一番检查后,兽医说富贵儿什么问题都没有,健康得要命。园长大骂:都是群庸医,瘦成这样了还说健康。兽医据理力争,园长就去联系自己在省外认识的专家,希望能有更专业的人来主持公道。

起初,富贵儿还只是身体缩小,学母虎的样子满地打滚。过了几个月,他连蛋蛋都逐渐萎缩,从身后完全看不见了。胡杨一度怀疑有人趁他不注意,给富贵儿做了绝育,把两颗蛋割走卖钱。毕竟老虎屎尿都是壮阳佳品,虎蛋更是难得一见。富贵儿脾气好,见了人不躲也不叫,打他骂他都跟没事一样,真叫人割走了蛋也说得通。胡杨不信邪,就走进笼舍里摸,那两颗蛋竟还没完全消失,只是从鸡蛋大小变成了鹌鹑蛋大小。我倒是有点盼望胡杨的怀疑成真,想看是哪个倒霉鬼买了这对可怜虫的蛋,还自以为能壮阳。胡杨与我不同,他得了疑心病,每天都要去摸摸富贵儿的蛋,看是否健在。总算有天摸不到了,他就大叫一声,喊我也去摸摸,确认一下是否完全消失了。我胆子小,尤其是面对老虎。胡杨坚称没事。我只能走进去,壮着胆子摸了摸。那对蛋还在,只是从鹌鹑蛋大小变成了蚕豆大小,仔细找还能找到。胡杨过来检查之后,才放下心。又过了一段时间,胡杨连蚕豆都找不到了。富贵儿的蛋变成了绿豆大小,随后就彻底消失不见。

富贵儿还开始自学站着走路。这是胡杨以为至少在子二代才会发生的怪事。老虎站立有一套专门的训练方法。先要用食物诱引,让他们扒着笼子站起来,再慢慢挪动食物,让他们扒着笼子挪动两步。久而久之,老虎就可以摆脱笼子的依靠,学会直立行走。听说在俄罗斯有个马戏团里的老虎就走得飞快,还会背手,像领导干部。胡杨怀疑是我在喂食时候偷偷训练富贵儿了。这完全没理由,我并不会这种训练技术。胡杨想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富贵儿想长寿就让他长寿去吧。

富贵儿每天都背着手在笼舍里溜达,从原地转圈,走出了舞步。来参观的游客投诉我们,说有人穿了衣服假装老虎去骗人。这时我们只能耐心解释,老虎站起来走路也有他的科学道理,达尔文知道吗,物种起源看过吗,进化的过程就是充满意外。不过说到进化,胡杨若有所思,连忙停止给老虎喂白酒喝的研究打算,也收起来所有铁棒。照这个进化速度,只怕胡杨刚喂了白酒,富贵儿恐怕就要买张火车票,往山东去了。

胡杨此时正在有意识疏远富贵儿。他觉得富贵儿跟人类相处久了,正在丧失百兽之王的威猛与尊严,越来越像个小女孩。尤其是那对绿豆消失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他不再殚精竭虑地照顾富贵儿,把所有能交出来的活儿全都交给我来干。富贵儿直立行走就是为了找他,站起来能看得远一些。

人总站着,静脉会因为血液无法正常回流变粗,就是静脉曲张。富贵儿每天站着,也得了这种病,两条后腿上青筋暴起,肿了一整圈,像大猩猩的手臂。前腿长时间不用,肌肉开始萎缩,骨骼也跟着缩小,变成鸡翅膀模样。胡杨看不下去,回到笼舍外陪富贵儿说说话。富贵儿终于坐下来,四条腿走路了。只是由于前腿太短,后腿又太长,走起路来格外不协调。



富贵儿彻底病倒,是在他四条腿走路几天后。好像是一夜之间,就变得不吃不喝。胡杨每天都切点鸡胸肉去投喂,他也不吃。胡杨又去菜市场,自掏腰包买牛肉,他还是不吃。

动物生病有条铁律,他要是能吃能喝,不管多大的病,最终都能扛过来,他要是不吃不喝,不管多小的病,最终都能要了命。胡杨担心这样下去会拖垮富贵儿身体,毕竟此时富贵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条粗壮的大腿长在身上格格不入,两条鸡翅膀一样的前腿倒十分和谐,像天生如此。

胡杨跑去请教兽医,有没有办法能帮帮富贵儿。兽医撇撇嘴,说你不是本市唯一具有老虎饲养经验之动物专家吗,干嘛现在跑来问我?胡杨赶紧解释道:已经是唯二了,加上你就是唯三了。兽医又撇撇嘴,说:你可别加上我,我不会。没有跟你赌气,我是真的不会。兽医资格证是我花钱买来的,动物园里动物太多,好糊弄而已。以前园长总骂我是庸医,我不服气也只是表面上不服气,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现在告诉你这些,单纯是因为我也见不得老虎就这样死掉,你要是还不信,就把我这柜子里的药统统拿去打了,看能不能见好,再不好我也没办法了。兽医说着就带胡杨去看他的药柜,里面只有三种药,一种是消炎的,另一种还是消炎的,第三种是维生素。胡杨这下总算信了他的话。在动物园里,兽医最重要的药应该是麻醉,那也最考验技术。现在柜子里既然没有,他应该没有骗人。

兽医突如其来的坦白令胡杨不适,他又去求助园长。园长当初和兽医置气,说要去省外请真正的专家来。如果真正的专家来了,富贵儿或许还有救。园长也是撇撇嘴,对胡杨说:哪有什么专家。

其实专家他真的请了,只是人家不肯来。现在专家们流行的方向是鉴别动物表演与动物科普,因为网上这事闹得最凶。全国各地动物园都争相聘请专家来鉴定,倘若自己的项目被鉴定为表演,就会被动保人士举报,无法继续演下去;倘若被鉴定为科普,就可以光明正大收门票,继续演出。胡杨觉得那些人都是骗子,决心等富贵儿好起来之后,就把专家二字从自己的头衔里面抠掉。不接触动物,不了解动物,和动物没感情,凭什么称为动物专家?可是胡杨现在顾不得生气,富贵儿更重要。园长想了想说也是,却没有办法。他最近去庙里拜佛求签了,签文上说,此地风水不适宜养虎。联想到富贵儿和可能的遭遇,园长不再挣扎。

绕了一大圈下来,只有我还愿意跟胡杨一起努努力。胡杨评价我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堪,没有一技之长,还懒得要死,现在觉悟就挺高。我说那倒不是,我只是没事干,爱好热闹而已。胡杨咂了口我送的地瓜烧,说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我想了想说有。胡杨说什么。我说你当初怎么劝可能和富贵儿做那事的来着?胡杨说放屁。此后我俩都不再作声。胡杨今天跟我说了四句话,已经是我认识他以来,他跟我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就此我判断,在富贵儿的生死大事面前,我俩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富贵儿病情在我们都无能为力中愈演愈烈了。如果说起初的蛋蛋消失,满地打滚,和后来的直立行走都是怪事,那么后来的事可以堪称奇闻。富贵儿开始可以借助两条鸡翅膀在空中滑行。只需要奋力爬到高处,再用后腿猛蹬,鸡翅膀卖力扑棱,整只老虎就从高处轻盈飘下来。这还是在几天没吃东西的情况下。我相信,他要是吃饱了肚子,恐怕能飞更远。果然,练习久了,富贵儿甚至可以在天上飞一会,大约只有几秒钟,再像羽毛一样降落到地面来。胡杨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不仅因为富贵儿精神状态恢复了,他还偷偷告诉我,富贵儿学会了口吐人言。

具体经过是:有天夜里,胡杨睡不着觉跑去笼舍看富贵儿。富贵儿躺在那,就跟他说话。开口第一句当然不是“嫂嫂,武松有话要说”,而是说自己的名字:“富贵儿啊富贵儿”,儿化音极其标准。

胡杨惊喜万分,一人一虎就这样交流起来。胡杨问他:为什么这几天不吃东西,再饿下去会死的。

富贵儿说:男人活着,却没有了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胡杨说: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再申请一只母虎过来。

富贵儿说:算了,我的心都交给她了,再申请一个对人家女方也不公平。

胡杨说:什么时候交给她的。

富贵儿想了想,说:从你们贴红喜字那天起。

胡杨又问起后来发生的怪事,蛋蛋消失,满地打滚,直立行走,翱翔天空。

富贵儿告诉他:自己没事的时候,就待在笼子里面练气功。气功可是个好东西哇,练久了就能随意控制自己的身体。我那些其实都是故意的,不信你现在看看,我能让消失的蛋蛋再长回来,能让后腿变细,前腿恢复强壮,以后都飞不起来。

胡杨说:算了算了,你自个玩的开心就好。

富贵儿嘿嘿笑着:说你不懂,你应该讨个老婆去,到那时就懂了。

胡杨说:我应该懂什么?

富贵儿说:你自个儿不努力,我告诉你也白搭,那电影里怎么说的来着,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我总觉得这都是胡杨喝酒之后产生的幻觉,又不好意思戳破他。老虎不可能懂爱情,正如他不可能无师自通学会练气功,不可能如愿控制自己的身体,更不可能看电影。但这对胡杨来说是一种耻辱。他好歹是个人,却被老虎批评不懂爱情。



总算要讲到富贵儿去世了,我心里激动不已。这意味着我们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你们也可以在读完之后,逐渐忘记世界上存在过富贵儿和可能。只是当我把他们的故事诉诸文字,他们就永远存活在世界上。

胡杨此后经常夜里独自跑进笼舍里,带点地瓜烧(其实是我送的),再切二斤上好的牛肉。富贵儿会象征性地吃一口,表示心意已经收到了,再跟他畅谈爱情。之所以说象征性吃一口,是因为可能去世之后,富贵儿就有了求死的心,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他把自己的爱情心得告诉胡杨,也是怕自己死后,本市唯一具有爱情经验之老虎的头衔没人继承,失了体面。

聊得久了,胡杨连白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上地瓜烧和牛肉,跑进去笼舍跟富贵儿聊天。没有人知道他们聊天的内容。游客感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兽医感叹这家伙还真有过人之处,园长拍拍胸脯,本市唯一老虎总算没有死在自己手上。他年纪大了,明年就可以安全退休了。只有我想起来一件大家都几乎忘记的事情:可能去世之后,胡杨就开始发疯。胡杨每天的精神状况,我都写在日记本上,包括他怎么说老虎蛋变成了绿豆大,前腿变成鸡翅膀,以及在天空中飞行。但既然大家忘了,我也不必提醒。富贵儿如果想倾诉他的爱情故事,就应该说出来,胡杨如果想听,就应该听进去,我不能打断。

结果就出了事。

那天胡杨照例带着酒肉去找富贵儿,挺多游客慕名来看此状。也许是富贵儿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也许是他终于想起自己应该是百兽之王,而不是患了相思病的小寡妇,更不是半夜里偷偷蹭炕沿的庄稼汉。胡杨拿起牛肉放到富贵儿嘴边,富贵儿张嘴就是一口,把牛肉连带胡杨的手全部咬了进去。胡杨也在那瞬间清醒了,觉得自己面前的是公老虎富贵儿,而不是气功大师和爱情专家。他清醒过后,终于把所有饲养经验、操作规范、紧急预案全都想起来,连同自己作为动物的本能。正是这本能救了他的手。等他飞快把手从富贵儿嘴里抽出来时,上面全是血,像可能去世那天。富贵儿到底还有二百多斤重量,放在人类里面是超级大胖子,又追着胡杨咬,还把他扑倒,压在身下,好想要做那事。胡杨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然直接把富贵儿推开,用带鲜血的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胡杨这下真生气了。他在笼舍角落拎起之前藏起来的铁棍,又走回去。我站在外面,看见他脱掉上衣,肌肉宛如虬龙,每一棍子都抽在富贵儿身上,疼得老虎嗷嗷乱叫。富贵儿拖着重病的身体四下逃窜,笼舍却只有这么大面积。胡杨追着他跑,也追着他打,手臂上肌肉像龙在乌云中盘动,若隐若现,我甚至听到雷声。那时我开始害怕,乃至忘记阻止胡杨。笼舍外面的游客尖叫着跑散。

他就这样一直打,打了近十分钟,富贵儿终于放弃躲避,只是躺在地上默默挨打。他又打了十分钟,富贵儿已经皮开肉绽,嘴里不住的往外吐着鲜血。再打十分钟,富贵儿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铁棍上都是鲜血,有些是从富贵儿身上打出来的,有些是胡杨自己流的。

富贵儿就这样被胡杨亲手打死。

胡杨停下来,大喘着气,坐在富贵儿身上抹眼泪。


十一


后来我决定离开动物园,和胡杨也成为了仇人。

园长念在跟胡杨的交情份上,想要把事情压下来,让胡杨自己辞职离开。但是新市长不干。当天胡杨打虎引起了不少市民围观,这件事口口相传,实在太丢面子。市长决定起诉胡杨,高低得让公正的法律,还给可怜的老虎一个公道。这时园长想起来我手里那本日记了。他央求我把那本日记拿出来,并出庭作证,到时胡杨就能以疯掉为由逃过一劫。园长声泪俱下,说胡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是胡杨最好的朋友,富贵儿和可能也是胡杨最好的朋友,现在这个忙只有我能帮了。

我并非不肯交出那本日记。而是胡杨跟我有约在先。从富贵儿开始满地打滚时,他就知道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疯子了。胡杨还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疯掉,只有我不会,因为我俩是同一种人。鉴于此,过去他经常要求我把日记拿出来给他看,有时还会稍加批注,提醒我这里文笔欠佳,那里又写得过于疯癫了些,不符合人物逻辑。我也按照他要求修改,这本日记就变成了我们俩共同写作。富贵儿出事之后,胡杨偷偷来找我,说千万不可以把那本日记交出去。我问他为什么。胡杨告诉我,富贵儿跟他讲了很多话,句句都说到心里去了。如果日记交出去,证明他确实患有疯病,那富贵儿讲的话也就是虚假的了。胡杨头回遇到富贵儿这样的知己,他说就算蹲监狱,出来之后仍有些年头可以苟活,如果那些话是虚假,他也不知要靠什么活下去。

胡杨还告诉我,他那天并非丧失了理智才打死富贵儿。他告诉我动物园里还有另外一条铁律,猛兽一旦有过了袭击人类的行为,无论如何都要被处死,以防再次出现更危险的情况。这点他心里清楚,富贵儿心里也明白。从富贵儿追着他咬开始,他就知道富贵儿是真的求死,与其死在那帮子庸医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富贵儿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最后我也没有答应交出那本日记。园长骂骂咧咧离开,但没有出声。我看他的口型,是“白眼狼”三个字。这件事园长当然也告诉了胡杨,用以证明园长是真的想救他,只是有个既无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的家伙从中作梗,要怪就怪胡杨自己交友不慎。为了把戏做得圆满,胡杨跟我成了抵死的仇人。我曾在他准备接受审判时去探望,但是被他用一杯子地瓜烧泼走。这举动发生在园长,兽医和新市长的眼前,他们应该都信了。

故事讲到这里结束正合适。我到现在也不知胡杨最后的审判结果是怎样,也没有去打听。从动物园辞职后,我就开始独居,尽量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我这人没有一技之长,又懒得要死,仅有的变化,是我终于不爱热闹和捣乱了。闭眼时,很多影子在我头脑里盘旋,其中大部分是富贵儿,也有我未曾谋面的可能。我也会在梦里跟他们俩请教爱情,看可能拖着半截没生完的幼崽乱跑,富贵儿用鸡翅膀在空中盘旋。我开始理解胡杨身上捉摸不透的孤独感,与生俱来,且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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