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类学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英国,由马林诺夫斯基和R-布朗创立。当时,人类学研究异文化,研究他者。他者是一面镜子,当他者出现,我们眼中天经地义的事成了别人眼中的鸡毛蒜皮,我们会看见自己。人类学因此和哲学一样,构成英国公民的基本人文素养。
我以时间为例来说明。时间空无,随物赋形。于我们,一年分十二月,每月30/31天,每天24小时;每份每秒,时间都在赶路,不等人,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率。效率累积而成资历、阶层、和身份,人因此分三六九等。
田野中,我们会遭遇地方性时间,然后明白,我们的时间观,只是诸多形式中的一种。
刚到景颇山时,我总想碰到仪式,不断追问某个期待已久的仪式什么时候发生。被问烦了,人们随口说,下午三点。
卡好时间,我赶到现场,就只稀稀落落几个人,等啊等,仪式五点多才开始。
我学乖了,往后推两三小时。下次,我六七点出现。嗯,仪式八点多才开始。
好吧,人类学家要耐心,学会等待。后来八点多我出现时,现场空无一人,人们早上十点就完成仪式了。
我慢慢才明白,景颇山的仪式时间不是直线的。一年365天,五天一组,不断循环。每组中每一天的“三点”都不同—— 三点是当地时间表格中的三个圈,在同一组五天中,对应不同的钟表时刻。
在这样的轮回时间中,该到的事总会到,不是你的,拼命赶时间也没用。个体身份地位的划分因此依据出生时刻和行动时机。
看到别人受控于什么样的时间观念,我们反思自己的观念。并置两种时间观,我们和他们一样,都受控于各自的观念。
我给学生推荐《生命的寻路人:古老生命对现代生命困境的回应》一书。此书开篇就抓住我的注意:现代社会是所有社会中最没有诗意的,我们过渡开发了理性和大脑,被市场逻辑和科学技术控制,忽略了身体对世界的感知。现代社会因此单一,缺乏想象。人类学家在世界各地发现,人生存在多种选项,科学之外还有其他思考方式,我们与地球的互动也可以充满韵味,而非一味掠夺。可惜,现代文明正吞噬着所有不同的声音,世界越来越平。
具体到个体,按照市场逻辑,我们追求效率和财富。选择越多,越强调效率,于是,每个人身边都不知不觉多出大量拖延症患者。拖延症是人性对现代性的对抗。我们是否停得下来,给自己留点空间,适当舒缓,放心?
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是一种希望。
人类学本科教育中,有一次看见他者的机会—— 到远离自己生活的地方做一个月实习。每次实习回来,有人对人类学产生感觉,也有人开始厌恶人类学。看见他者,看见自己,需要选择如何面对自己。
看见是残酷的,尤看到不想接受的一面时。平时看到的自己,在微信、微博和各种自媒体上,都是设计的形象,属于未来或想象。英国传统给个体的启示是,人类学首先是个改变自己的学科,只有经历内在转变的过程,才能认识别人和自己。
我希望学生四年能遭遇有意义的他者。光读书会错失整个世界,影响生命轨迹的书不多,但现实的人和事,尤其来自不同生活世界的,会触动神经,牵动情感,你的世界有可能因他者之镜而变。
课上,我让学生讨论,你是一个中大的学生,怎么看待自己?放在广州-广东-华南-中国这个背景中,放在文理医工商的背景中,放在当代中国大学-社会-市场的背景中,你会有什么不同?
当然,看见自己之外,也需听见自己。我让学生录下一段自己的平常说话,尤其说外语时,回听,你会听到真实的自己,而非预期或习以为常的自己。
我甚至建议二年级的学生,去访谈刚从田野回来的大三学生,田野是否改变了他们视野中的人类学和自己。今年,我把这问题设成本科学年论文选题。
学人类学,先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