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的出埃及记:出发,去地上!| 2022科幻春晚返场

编者按

2022科幻春晚返场小说来啦!

今年科幻春晚,未来局科幻写作社群的作者们也围绕主题进行了匿名比赛,在经过专业评审和大众投票后,选出了两篇优胜作品。

二戈的《冰原林海》获得了匿名赛的第一名。近未来气候变化的冰川时代,幸存的人类移居到地下生活。一天,主角通过“共感石”体温般的触感,发觉地上可能气候回暖……即使大部分人都选择安全苟且,总有些勇者,会冒险去寻找出路。


冰原林海

作者 | 二戈

科幻小新,法律行业起步。追求科幻故事中的真实感,让读者相信在设定的世界中,讲述的是一个会真实发生的故事。

全文约9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每年岁末的时候,我都会跟周围的人讲这个故事,尽管很多人嗤之以鼻,但并不妨碍我再讲一遍。因为我觉得,在这个冰冷的时代里,需要有奇迹来让人保持热情。至少,应该让人知道这个故事。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从温茧里醒来,地下城也正在逐渐苏醒。为期一年的休眠结束了,大家活络全身的筋骨,准备去补充热量。大家行动很利索,毕竟只有一天活动时间,很快又将进入下一年的循环。地下城默认在旧历春节这一天醒来,延续这项上千年前留下的传统。对于春天的到来,我们仍然寄予希望。

我醒得不算早,已经有不少人苏醒了。这么说,肯定已经有人验过同感石了。但地下城依旧很冷寂,没有任何欢呼的动静,说明地面上并没有回暖。

我走出温茧,看到周围有人挖出了同感石。他伸手去试探,然后像是摸到冰块一样迅速扔开,把手缩回袖子里。虽然没有必要,而且会浪费热量,但我还是挖出了我的同感石。我把手伸了过去,准备摸一摸我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算是给一年的等待划上句号吧。我这个人,总喜欢执着于一些没有益处的仪式感。

但,我摸到了,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温暖的体温——人的体温。

“暖了!”我不敢相信,小声疑惑地说。我把石头握在手心里,两只手来回摩挲确认,石头的确是暖的。“我的石头暖了!”我高高举起来,亢奋地喊道。周围的人立刻看着我,人群向我聚拢过来。

方平从人群里凑出个脑袋,他身子板瘦弱,从人缝里挤到我旁边,期待地看着我手里的石头。然后他也立刻挖出了同感石,兴奋地伸手去摸。但他碰到之后瞬间打了个冷战,嘴巴吸溜了一声:“没有,还是冰的。”方平本就看上去单薄,受冷一哆嗦,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其他人也都挖出了同感石,伸手试了试温度,也都是冰的。看来,只有我的石头是暖的。这从道理上说不通,大家开始议论起来。

人群越围越多,治邦队的队长也给吸引了过来。他是最早一批进入地下城的开拓者,对城邦贡献卓巨,颇有威信,被一致推举为队长,负责治理城邦的秩序。见到能拿主意的人来了,人群哄乱声稍微抑制下来。队长伸手摸了摸我的同感石,眉头一皱:“嗯,确实是暖的。”

听到这话,议论声又起伏了一层。队长看我手上的石头,不动声色地思索着。

同感石由特殊的合成材料铸造,石头表面的比热容无限大,内部比热容无限小。同感石一模双生,互为一对。两颗同感石相生相连,表里互通,能够同步交换温度。在撤离进地下城之前,大家在地面上留下同感石,把另一颗携带在身上,方便随时观测地表的温度,等待着冰河世纪的结束。实际上,同感石倒不如说更是一种寄托。人类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面,手里的石头就像是从故乡带走的一抔土,得以缅怀曾经温暖的地面。

现在的地面,是冰与雪的荒凉世界,留在地表的同感石,也理应像冰块一样寒冷。但现在,我的同感石变暖了——说明地面上有温度了!

队长的嘴巴一啧,终于要说话了。他又摸了摸石头:“大家的同感石都是冰的,只有你的变暖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什么?”我握着石头问。

“地面上有动物碰到了你的同感石,估计是误吞了。”队长一脸确信的样子。

“地面上还有动物?”方平立刻睁大眼睛问。

“虽然都是冰块,但应该也有极少数耐寒动物存活。”队长解释说。

虽然有些失望,大家还是都恍然地点点头,这个解释确实说得通。

但是不对,这个温度,不是动物的温度,和我的体温一模一样——这是人的体温。地面上有人捡到了我的同感石,地面上还有人!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队长刚才也摸到了石头,那他肯定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一个人!队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对视了我一眼,伸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压住了我,接着说:“地面的低温会持续剥取生命的热量,不管是什么动物,很快就会冻死,或者饿死,任何动物都活不下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地面上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一定会死。

我们要去救援吗?这句话我没有问出来。地下城的闸门一旦打开,将会流失掉很多热量,救援队更会消耗大量的热量。在这个冰河世纪里,热量就是一切,这些热量足以供应全城一个月的运转。浪费如此巨额的热量,去救一只动物,不值得。去救一个人,也不值得,但大家会背负见死不救的心理负担。队长很聪明,他为大家省去了这个麻烦。

地面上确实还存活一个人,他可能因为特殊原因,没有迁进地下城中。但在冰天雪地里,他已经被默认成一具僵尸了。

“去补充热量吧。”队长抬起了手,他相信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他看着石头对我说:“把石头重新埋起来吧,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凉的。”很显然,对地面上的生命,地下城已经做出了决定。至少,这句话听上去是伤感的。

人群慢慢散去,方平看我状态不对,还陪在我身边。他才刚成年,比我小六岁,我们的温茧房挨得很近,可以用旧时代的“邻居”来形容,会互相帮衬一些。我没有把石头的内情告诉方平,队长的做法是明智的,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平添心理负担。在这个冰冷的时代里,死亡离我们并不遥远。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后,我把石头揣进兜里,准备前往城中心。

我和方平结道而行,来到地下城的供能厅,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在领取热量份额。这里是地下城的中心,有一个全城最大的同感石,占地有四个足球场的范围。它的另一对埋在更深处的地核层,从那里置换来地心的热量,供应整个地下城的能量运转。可以说,这里是地下城名副其实的心脏。

城中心只在春节这天才会开放,全城的人都会来领取热量,排队就要花掉大半天的时间。很多时候,在春节排队,就是地下城的全部生活了。

队伍有序地向前行进,排到的人伸上手腕,领取下年度的热量份额。腕表上戴的能量转化装置,可以将中心同感石的热能转化为热量,用来维系身体的运转。在冰河世纪低温环境的考验下,人类终于突破了能量转化技术,可以把不同形式的可用能,诸如机械能、化学能、热能、电能、辐射能、光能、生物能等,直接分解成为人体需要的热量,不需要靠进食来摄入体内,而且损耗效率几乎接近于零。这是在冰河世界里,人类被逼上绝境后突破的生机。而且,同感石也正是基于这种原理制造而成,类似于两台电话之间将振动与电磁波来回变化,两颗同感石表里互通,实现热能与电磁能的连续互相转化,从而同步交换温度。

过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伸出手腕,领到了下年度的热量。或许是我多心了,份额似乎比去年少了一些。我看了一眼方平的,他的也同样变少了。回想起来,貌似领到的热量在一年比一年少。在这个冰河世纪里,所有的温度都在逐渐冷却,下面的那颗如同心脏的同感石,究竟能不能源源不断地置换热量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一天很快就要结束了,一年一度的春节已经进入尾声。我们重新回到了温茧里,又将进入下一轮的休眠。地下城供给的热量有限,睡觉是最节省热量的状态,我们不得不选择休眠的方式度过冰期。

我躺在温茧里,把同感石握在手心,它还有人体的温度。通过这种方式,我与地面上素不相识的人交换体温。春节结束的时候,大家会把同感石埋进土里。在冰冷地面上,寒气会通过同感石传进地下城,埋进土地才能减少热量的置换流失。

但我并没有把同感石埋回去,而是握在手心里睡下了。如果地面上的人在寒冷中死去,至少我手中的石头能为他传递最后的温暖。只是这样一来,我难免要浪费掉一部分热量。不,物尽其用就不能称为浪费。地面上的朋友,希望你在人生中最后一刻,还能感受到生命弥留的温暖。带着这样的祝愿,我进入了休眠。

第二年的春节还没到来,我就已经醒了,我是冻醒的。我冷得全身直哆嗦,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看了一眼日历,才是10月份的初秋。看来,由于我握着同感石睡去,热量已经提前消耗完了。更重要的是,我手里的同感石,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温度,它变凉了。

果然,他死了。

很显然,他死后身体变凉,同感石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我手心吸取热量,我才提前醒了过来。队长是对的,冰雪是生命的死地,没有人能活下去。我不免想到他冻死在雪地里的样子,不禁背后一阵发凉,我感觉更冷了。

我需要尽快补充热量,不然就会失温而死。但春节还远远未到,城中心没有开放供应热量,地下城也没有其他的热量源了。

意气用事就要接受代价。仅靠温茧里残存的热量,很难扛过剩下的三个月。我从舱体中走出来,打算在地下城里寻觅残余的可用能。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找到残存的煤石块,可以把煤石的化学能转化为热量。虽然机会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叶明?”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你怎么醒了!”

我循声回头看,是隔壁温茧的方平。“小平?”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看出我脸色很差,上前摸着我的手,是冰凉的。“怎么这么凉!”方平搓着我的手说。

“热量提前用完了。”我抱着肩膀,身体缩成一团,并没有托出其中的隐情。

方平犹豫地看着我片刻,然后才说:“我分些给你!”

“不用,你自己也需要。”我果断地拒绝了。

“我有多余的热量。”

我感到很意外,很快我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醒来?”

方平试探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肯定藏着秘密,他在考量我是否可靠。最终,方平做出了决定,说:“叶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疑惑地跟在方平后面,难道他发现了某个隐藏的煤矿,又或者是潜藏的地热流?但无论是哪种可用能,他没有向上汇报,这就违反了地下城最基本的共享原则。也难怪方平诸多犹豫,但他愿意带我去,至少是信任我的。

经过一番迂回的狭道,方平把我带到一个黑漆漆的窟窿洞口前。洞身不大,还没有一个人高,不像能藏匿大量煤石的样子。

“这里有什么?”我问,说着就往洞里走。

方平立刻拉住了我:“小心脚下,别踩死了。”

“脚下?”我低头往地面看,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我蹲下来伸手去摸。

“轻点。”方平又提醒说。

我摸到了,凉爽而且生涩的触感,柔软又坚韧。“叶子!”我大惊。

“是地皮草。”方平纠正说。

“植物!”我十分震惊,地下城里竟然能生长植物,连忙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泥土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种子。”方平挑挑眉说,“我在这里发现了种子颗粒,分出了一部分热量给它们,终于把种子萌发了!”

难怪方平之前总是体寒,显得弱不禁风的。我又问:“那你的热量怎么够用?”

方平蹲下来,温柔地摸着地皮草,说:“靠这些小家伙啊!现在它们已经能够生长了,会给我回馈生物能。我醒来需要的能量,都是它们提供的,而我醒来也是为了照看它们。”

方平拔出几株已经成熟的地皮草,用腕表把生物能转化为热量,输送给我了。我顿时感觉全身暖和起来,这些热量足够我用到春节了。

真不敢相信,这层小小的地皮草,竟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存活了下来。“怎么想到要培植它们的?”我不禁问他。

方平看着那层地皮草:“我觉得它们才是地下城的希望。”

“靠这群不起眼的草吗?”我反问他,开口后才觉得有点冒失了。

方平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抬起腕表说:“叶哥,或许你已经发现了,地下城供给的热量一年不如一年。”他昂头看着我,“在寒夜里,热量终究会不可逆转地散逸,地下城的可用能在不断地做减法,我们需要新的火苗。”

我从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后辈,竟然还藏着这种心思。“我们没有选择。”我对他说。

“不,这层小小的地皮草就代表着另一种可能。它们把泥土里的不可用能转为生物能,它们增加了可用能的总和,这些东西才是我们的未来。生命以负熵为生,只要能培育出抗寒的植物,它们能从土地里源源不断地增加可用能。甚至,”方平越说越激动,兴奋地说,“甚至,我们能到地面上去!”

我被他的激情感染了,那个瞬间,我甚至想象到了人类重回地面的画面。但也就在此刻,我的手指碰到了兜里的同感石,它冰凉的温度让我清醒过来。我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少年,也要让他清醒过来。我摇着头说:“不可能的,没有生命能在寒冷的气候里活下去,睡在地下城里才是唯一的避难途径。”

方平眼睛一怔,看着我说:“别把这里告诉别人。”我很清楚,他应该听不进我的话,年轻人都有不愿服输的劲。

“如果被发现会怎么样?”我问。

“历史上闹饥荒的时候,连种子都会被吃掉。”方平很清楚后果。

“我不会恩将仇报。但我要告诫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渴望奇迹,但奇迹并不会出现。节省些热量,回去睡觉吧。”

方平未置可否,我重新回到温茧里,把同感石埋回了土里,进入休眠的轮回。

多亏方平地皮草提供的热量,我成功挨到了岁末,在春节的时候醒了过来。有人挖出了同感石,石头依旧很冰冷,说明地面上还是寒冷的冬季。

我犹豫再三,还是挖出了同感石,这是对地面最后的敬重。我摸了摸石头,果然是凉的。我叹口气,准备重新埋进土里。

但是突然,我手上的同感石变暖了,是一股似曾相识的体温,是人的体温。

难道他还活着,他在地面上活过了一年!

温度又突然消失,接着再突然回来,间歇地变化,似有似无,短短长长。但那就是人类的体温,我很确信。

我明白了,是摩斯密码!地面上的人通过控制触摸时间的长短,来传递信息。我试着翻译他传递的信息。

“你醒了吗”“你醒了吗” “你醒了吗”……他在循环地询问。

看来,他是在等我苏醒。他懂得地下城的作息之道,知道我们会在春节时醒来。那之前同感石变凉,是因为他知道我在休眠吗?他并没有被冻死。

“是的。”经过一番思量后,我同样用莫斯密码回复了他。

“终于等到你了。”他说。

“为什么等我?”我问。

“谢谢你!”

“什么?”我又问。

“你的体温孵化了一颗种子。”他说。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互相进行沟通。我这才了解到,他在地面上的生活方式。地面上确实都是冻土,要想存活,就要持续不断地寻找可用能,然后转化为热量。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在冰面上钓到鱼,把生物能转化为热量;有时候他能挖到残漏的煤石块,把化学能转化为热量;天气极清澈的时候,还能收集到微量的太阳能。

总之,要在地面的冰冷环境里生活,就要不停地寻找残余的可用能,没有热量就会被冻死。这是一种与地下城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好像重新回到了远古的狩猎时代,通过劳作换取热量,过着朝乾夕惕的日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挖到了一颗雪松苗的种子。种子需要持续的热量才能催化开,而他需要寻找散碎的热量,没办法长时间催化种子。但捡到我的同感石后,他把种子和石头一块埋进了土里,经过三个月的热量供应,那颗种子竟然真得催发了!

他告诉我,我的体温孵化了一颗种子,而那是他未来的希望。生命能为能量做加法,树苗能持续不断地从土地里转化能量,或许有一天,种子能够长成独当一面的大树。

我们的信息传递效率很低,就这么一小段话,整整说了一个下午。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运气不错,聊天的时候找到了一块煤石,晚上不用挨冻了。”

看起来,他还是有些幽默感的。

聊天结束之后,地下城一天的活动日也快结束了,我匆匆去领取了热量,又将进入下一轮的休眠。在弥留的清醒时刻,我看到了方平的温茧。我想到了什么,起身走了过去。谢天谢地,他还没有进入休眠。

尽管有些难为情,我对他鞠了一躬,郑重地说:“对不起,奇迹是存在的。旧时代有一句话,相信奇迹的人,本身就和奇迹一样了不起。”

方平很意外,我知道,即便那时被我泼了冷水,他也并没有放弃地皮草,那孩子的眼睛里亮着炙热的光芒,那是寒冬里最宝贵的东西。

再一年春节醒来的时候,我摸着手里的同感石,上面依旧还有人的体温。他又活过了一年。

我间歇地摸着石头,传递消息:“我醒了。”

“等下,我有个惊喜!”他回复得很快,似乎一直在等我。

“什么?”我问。

“猜一猜这是什么温度?”

同感石变得暖暖的,比人的体温还要略高一些。

“你发烧了?”我连忙问。

“是雪狐狸,我养了一只。”

什么!我十分惊讶,地面上竟然还存活着动物!人类拥有能量无损转化技术,能够在地面存活还能理解,那动物是如何觅食和保暖的呢?但转头一想,这并不是地球上第一次冰河时代,生命也还是传递了下来,总有顽强的生命能够存活下去。

“它很可爱,毛茸茸的,抱着睡觉很舒服。”他继续说。

“真想亲手摸一摸。”我说。不知不觉间,通过手心的同感石,我们成为了互相倾诉的朋友。

第三个春节醒来的时候,我手中的石头依旧是暖暖的。他当然还活着,对此我已经不担心了。

“醒了?”我感受到断断续续地触摸传出的信号。

“嗯。”我回复他。

突然,同感石的触感变得冰凉,但又有一股坚韧的感觉。“这是什么?”我问。

“是你孵化的那颗种子,它已经长成了一颗树苗。”

竟然真得能长大!我摸着同感石传来的触感,生命的温度在我手心里律动。

“这个树苗已经能通过光合作用供给热量了。”他告诉我。

生命能为可用能做加法,现在我才实际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接着,他告诉了我很多地面上的经历:他掉在冰窟里困了一整天的事,那只雪狐狸发现了一株雪莲的事,他在冰潭里钓到了一条鳌花鱼的事,每一件都非常有趣。相比之下,地下城的生活就显得呆板了。现在的地面是什么样子呢?我对这个问题越来越好奇了。

第四次春节的时候,我准时醒了过来。我立刻摸着石头,等待着他的信息。

“给你个惊喜!”他告诉我,他触摸得很快,我能感到他急不可耐的情绪。

“什么?”我问。

“要小心了。”他说。

我感到手上的同感石在快速升温,陡然变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我在两只手里来回扔,生怕被烫到。

“这是什么!”等石头冷却下来后,我问。

“火的温度。”

“火!”他竟然释放了火。尽管火焰与人类的历史难舍难分,但从现在来看,火是一种极其浪费的能量转化方式,大量的热能散逸到空气中,无法被充分利用。他这种给人惊喜的方式,就好像富豪用银票折出了一束纸玫瑰。

“好浪费。”我很感动,但却忍不住说。

“我知道,但为了庆祝。”

“庆祝什么!”

“我利用富余的能量,孵化出了大量的雪松株苗,他们都长成了。”

“雪松林?”我问,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我不敢相信那真得存在。

“对!”

接下来我才知道,他现在真是一个热量富豪。由于植物能够不断从土地里转化可用能,现在的他即使不去寻觅煤块,也有充足地热量生活下去。甚至,他把一部分能量反哺给我了。得益于此,我不用一整年都在休眠中度过。我们约好了,每季度我会醒来一次,听他讲述地面上的故事。

第五年春节到来的时候,我从温茧中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传递信息,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哄闹声。声音最大的是方平的,那孩子很文静,我从没有听到过他与人争吵。我顺着声音望去,是之前那个黑窟窿的方向。我猜到了,看来他种植的地皮草,被人发现了。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立刻摸着石头发出消息:“稍等,今天有些意外。” 然后连忙向窟窿的方向跑去。

“我等你。”他回复我说。

窟窿洞旁边围了一堆人,果然,是地皮草被发现了。不知不觉间,它们已经很旺盛了,都长到窟窿外面去了。看来,方平把它们照顾得很好,但是这也引来了祸患。树大招风,它们被发现了。

队长正带人收缴这些地皮草,方平拼命地拦在窟窿前。他瘦弱的身躯毫不退缩,像个刚毅的战士,我不知道他原来可以如此勇敢。

队长见执拗不过,冲着方平摇摇头,摆手让众人后退。他独身上前一步,但并没有硬闯,而是轻轻坐在了地上,摸着土地说:“小平,其实地下城之前也长过地皮草,就在这个位置。不只是地皮草,还有土豆、地莲、苋草。我们刚来到地下城的时候,也想过普及作物,可你现在还能见到它们吗?”

方平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地下城没有阳光,植物活不下去,就算活下去了,也不可能大规模普及。”队长接着对他说。

“队长,地下城的热量迟早会散逸掉,只有生命才能为可用能做加法,注入新的热量。”方平立刻争辩道。

“这层地皮草只是沙漠里的一滴水,根本无济于事。”队长果断地摇头说。

“等他们长大,”方平反驳说。

“我们曾经实验过,最终都会死掉的。”队长笃定地说。

我能看到方平眼里闪过一阵失落,他刚挺的身躯变得软弱了下来。

队长见势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平,地下城存在意义,就是最大限度地减少能量的消耗,不要做无意义的尝试了。”他绕过方平,径直走向地草群,准备转化成热量。

方平突然伸手拉住了他:“不行,我相信它们可以。”

队长回头一怔,失望地摇了摇头,他面色一沉,说:“可以,这是你种植的地皮草,你当然有处置的权利。”他向后退一步,然后决绝地说:“但你生活下地下城里,就必须遵守地下城的共享原则。除非,你离开地下城,到外面去,带着你的地皮草,到外面去。看看在那片冰雪死地里,你们能不能活下去。”

队长脸上一贯的和气全部消失了,方平怔怔地看着他。

队长不怒而威,教育他说:“我们都有过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尝试过重返地面,但失败了,地面就是死地。你可以带上你所谓的希望,去试试。”

方平回头望了一眼窟窿里的地皮草,又接着看向队长。他保护不了这层地皮草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养大的羊羔,被送上刀架。他陡然失去了力气,颓废地坐在了地上。我看着他失意的样子,眼里曾经炙热的光芒,变得茫然了。

心怀热切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我摸着手里的同感石,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间歇地触摸问:

“你以前在地下城吗?”

良久之后,地面上才传来消息:“是的。”尽管迟疑,他还是回答了我。

“为什么要离开地下城,到地面去?”我又问。

“活着,但不应该只是活着。”这是他的答案。

果然,他并非是被遗留在地面上,他是主动去地面的。或许,曾经的他和方平是同一类人,是相信生命奇迹的人。

我看着坐在地上的方平,队长再一次绕过了他,迈向那片地皮草,但这一次,他并没有阻拦。我决然地做了一个决定,摸着同感石问:“坐标?”

“东经116.42度,北纬23.47度。”他回答得很快,又接着发来一句,“随时欢迎。”

我默默一笑,把同感石握在手里心里,高举着大喊一声:“住手!”

队长正准备转化地皮草,被我的声音突然一震。

我从人群中走上前,拦在他面前:“队长,你曾经尝试过重返地面,我想问你,那时候的你,是否真正做好了觉悟!”

队长疑惑地看着我,没有回答我。

我又上前一步:“你并没有决心生活在地面上。因为你心有后路,即使失败了,也可以回到地下城,就是因为抱有这种思想,才会一直被禁锢在这里。”

“那样的环境下不可能活着。”队长肯定地申明说。

“不对!”我大声反驳,“人类是能够在冰雪中活下去的。”我高举着手中的同感石,“地面上有人,他活过了五年。生物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冰河世纪,我们并不脆弱!”

人群变得骚动起来,都在议论着我手中的石头。我走到方平身边蹲下来,把同感石放在他的额头上,对他说:“这就是来自地面的温度,你是对的,生命才是加法。”

他感受着额头的体温,眼睛重新焕发起光亮。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并不是没有选择,上面有人活了下来,有动物活了下来,也有植物活了下来,你的地皮草也可以。”我对他说。

方平摸着额头,确信刚才残留的余温。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一起到地面上,培育这些地皮草!”我对他承诺。

方平抬头望了一眼黑窟窿,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对队长说:“不要转化它们,我们选择离开地下城。”

我和方平站在地下城的闸门前,厚厚的塑革门分割地面与地下两个世界。方平怀里紧紧抱着那盆地皮草,它们被罩在温笼里,看起来就像是娇弱的婴儿。

我扯了扯方平:“一旦打开这道闸门,我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不劳而获的温暖将离我们而去,我们需要奋斗获取热量,还有随时冻死的风险。”

“但,我们能活在阳光下。”方平笑着说,他笑得很灿烂。

从知道地面上有人时起,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生命都渴望萌发,没人愿意一直待在壳子里。我带着方平,果决地走出了地下城。迈过闸门的那一刻,我感觉似乎有一颗种子正破壳而出,拥抱着新生的活力。

我们来到了地面上,根据指引前往坐标地。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我远远地望见了寒翠色的雪松林,其中最大最高的那一棵看上去格外亲切,好像与我有莫名的缘分。尽管它们才只有半个人那么高,但我仿佛看到了,在这片冰雪的世界里,连绵着一整片茂盛的林海。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后来每年春节的时候,我都会回到地下城,向苏醒过来的人讲述这个故事。故事中的队长,比我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只要我以一块煤矿石为代价,弥补开门损失的热量,他就会放我进去。甚至到后来,我还在地面上遇到过他,与他畅谈了许久。再后来,地下城的大门就不是常年封闭了。总会有勇敢的生命,愿意在冰冷的雪地里创造奇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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