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包不住火的,无暇公子重出江湖的消息,在除夕夜随着鲁昭北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江湖。
这位武林盟主三天前被樵夫从河边捡到,用独轮车拉到了庆阳府衙,一颗脑袋涨的巨大且透明,脖子上挂着武林盟主的“宣武弘义”玉印,也是凭着这个,知府才猜到了尸体的身份,派了驿馆的斥候八百里加急通知了落霞山庄和本地宣武堂的堂主。
第二天,官差抓回了所有的目击者,和那个以为能领赏,最后却被拷打致死的樵夫,因为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大年初一,雪大如席,宣武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到了聊城的落霞山庄,鲁昭北已经死了五天,无奈之下,新任庄主鲁清安决定在把葬礼定在父亲的头七。
少林方丈空我和尚被迎到了上座,他双手合十,呼了句佛号:“阿弥陀佛,盟主骤然归化,实令我等悲切,然人死灯灭,万望庄主节哀。少林净土殿已为盟主作了三天往生法事,必能让逝者早登极乐。”
鲁清安满面悲戚,起身鞠了一躬,高声问道:“江湖皆言,家父是死于那人之手,而宣武盟竟没能找出谣言的源头,不知大师对此事有何高见?”
空我默然不语,右首却响起声音“空穴来风,口说无凭。六年前那人已死,绝无生还之理,死而复生更无可能。”武当掌剑长老道霖沉声道:“但能杀死鲁兄的,也必然是个旷世高手。”
余下的人都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垂目静坐。
鲁清安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攥了攥拳头,说:“诸位车马劳顿,还是先行沐浴歇息,客房均已备好,如何?”
众人点头称是,各自随仆役散去。
是夜,星月,空我听见了轻微的敲门声,他问:“是哪位施主深夜来访?”
“鲁清安冒昧了。”
空我挥袖,门栓应声而开:“庄主请进。”
鲁清安走进屋来,没有多话,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章交到空我摊开的手心:“家父失踪前夜将此物交付与我,吩咐一旦他有不测便交给少林寺。”
“你为何不问他原因。”空我并不看那玉章,依旧闭着双目:“就由着他命丧黄泉。”
鲁清安摇头:“他要做什么事不必与我交代,反正他总不会错的。”
鲁清安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既然忍心丢下幼子孤身飘零于世,我就信他忍心由着自己命如草芥。”
“一入江湖事,莫谈回头路。”空我睁眼,淌下两行血泪:“贫僧今日借落霞山庄宝地圆寂,倒也算死得其所。”
鲁清安身形一颤,脸色惨白:“大师何出此言!我现在如何才能救你?”
空我再次闭上眼睛:“筋脉尽断,回天无力。且听贫僧把话说完吧。”
鲁清安双手合十,盯着呼吸微弱于无的寂我。
“其一,贫僧圆寂之后,就地火化,舍利也无需运回少室山。”
“其二,告诉道霖长老,那人回来了,进过玲珑宝塔的,上过赫连山的,还没死的,都可以准备后事了,因果报应,避无可避。”
“其三……”空我咳出满口黑血,把右手始终紧握的玉章和鲁昭北的玉章一并交给鲁清安
他长叹道:“恩怨情仇,浮云万里,初心浩荡,一眼看开。庄主你,不过是这场死劫的旁观者,切勿参与其中。”
“杀父之仇,没齿难忘。”鲁清安低下眼睑,把一枚玉章装进暗袋。
“迢迢缘法,都是注定。”空我双手合出涅槃印:“施主保重,贫僧这便去了。”
“阿弥陀佛。”鲁清安长呼佛号,推门而出,让家奴把消息传给各房。
虽知不会有结果,但各派人士还是连夜把落霞山庄搜了个底朝天,然而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长老道霖拿着玉章失态的倒跌在地,几位资历老的前辈上前查看后也是面如土色。旁人如何问,他们却只管闭口不言。
验尸的结果是,少林方丈和武林盟主同样死于一击之力,不过前者是死于掌力,后者死于剑伤罢了。
第二天,连道霖在内又有五个人死在高度戒严的落霞山庄,也都是一招毙命。
两天后,落霞山庄十一岁的庄主鲁清安主持了七位武林名宿的葬礼,宣布自己加入宣武盟的消息。
宣武盟总堂传发了尘封在藏经阁的画像,下达了格杀令,六扇门默许之余也发了人头悬赏。
举国上下都知道了大人物们要杀的那个人的名字,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必须死,但他肯定是该死的。
这个人就叫吴瑕。
石林郡郊外的刘家村,村口的林老大家袅袅升起炊烟,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安安静静的坐在门槛上等饭吃。
林老大的铁夹子今天逮住了只膘肥的灰兔子,灶台飘出的肉香勾引女娃不安分的眨着眼睛。
黑黢黢的林老大佝偻着背端了瓦罐放到矮木桌,女娃的手紧紧扒着桌沿,不明显的咽着口水。
林老大咧嘴笑笑,拿起小木碗给女娃城盛了满碗烂熟的兔肉。
女娃眼睛一弯,高兴地拿起筷子,林老大也开始给自己给自己盛汤喝。
一串脚步声悠悠的晃进了父女俩耳中。
林老大抬头,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踱着台步在院门前晃荡,他手里的折扇舞了两圈,嘴里啧啧道:“岁寒刀法独步天下,不料厨艺却乡庖尔尔。”
林老大神色一凛,随即恢复如常,抬手招呼不速之客:“稀客稀客,既然来了就坐下喝上两碗粗酒,尽情一叙旧事新遭。”
男人闲庭信步的踏进正堂,每一脚都却像踩在林老大心上。
林老大拍拍女娃的背,殷殷的哄着她:“好双儿,你先进里屋吃肉,让老爹跟叔叔畅快的喝顿酒,切磋切磋功夫。”
女娃懵懂着小脸被推了进去。
林老大关紧隔间木门,一脚踢飞男人递过来的筷子,甩掉破烂褂子,从土墙夹层抽出一柄寒气逼人的窄刀,脚法游弋的对男人使出了两套连招:“这些年我隐姓埋名,始料不及,你一回来就能找到这里,真徒劳这许多年的吃糠咽菜!”
“功夫没有丝毫荒废,还躲的这么偏远,你知道我没死?”男人轻松闪避着林老大行云流水的杀招,脸上挂着猫逗耗子的残忍微笑。
“你不是会轻易死掉的人物,想要杀你,难如登天。”林老大的招式愈加凌厉,却还是近不了男人的身。
男人折扇一指:“那女孩是谁?”
“我女儿。”
男人一个空翻躲过林老大的绝技“开天辟地”:“你女儿?你丑的天下皆知,恐怕跟天仙也生不出这样标志的女儿?”
“我也纳闷,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三妹。”林老大喘着气回答。
两人同时收了招,男人眉开眼笑的用扇尖儿挑起林老大的下巴:“你还有脸提她?有趣,我有允许你提她了吗?”
林老大的四肢奇筋已经被全数击断,失去了反抗能力,束手无策的他老泪纵横,却并没有哭出声来,他极力压低哽咽的声音:“你放过她,她娘生她当晚就血崩死了,跟着我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是无辜的。”
男人的情绪大变,目眦欲裂的逼近林老大:“原来你也是有人心的!我平生唯一一次求人,就是求你带她下赫连山,但你…”他把一根手指刺进林老大腹部缓慢的搅动:“你把你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孤直刀捅在她的心尖。林大哥。”
“你了解我的苦衷吗,我林家上下两百口人的命捏在宣武盟手里。”林老大强忍剧痛,艰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吴家案里含冤而死的五百条性命又能去找谁要公道?”男人抽出手指用白绢擦干净:“你下去帮我给他们个解释如何?”
“不要在这里!”林老大哀求的看着男人,颤抖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在看,她看着呢。”
男人心念一动,瞥见了破木门后惶恐迷惑的漆黑眸子,他想,至少她们的眼睛是很像的,男人收回杀意,换上笑脸:“林大哥你这里当真是促狭的很,不如去西边的空地再过上百招?”
“吴公子有兴致,林某自当奉陪到底,咱们走!”林老大遏制住回头看的欲望,虽然这就是他和她的最后一眼。
男人单手架起林老大,舒展内力,轻身飞向远处。
小池塘边,男人一句话也懒得多说,揪起林老大油脏的头发把他摁进水里,林老大一下也没有扑腾,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不多会儿他就飘在了塘面。
男人略一盘算,觉得下个死的不是达摩院首座就是武当掌门,顺道还得去趟安阳,他正要上官道抢马赶路,霍的又想起茅草屋里还有个小姑娘在等爹回家。
不加犹豫,他的脚踩上了回草屋的泥径。
男人回去的时候,女娃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发呆,桌上木碗里的肉几乎没吃,他一走近,恰对上女娃抬起来的,水汪汪的眸子,他嘟囔着:“真像啊,你们。”走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你爹爹突然有事要出趟远门,交代林叔叔带着你去南阳府玩,你愿不愿意啊?”
女娃恍惚的点了头,问:“他还回来吗?”
男人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傻话,你爹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女孩的眼睛恢复了些光彩,搂紧了男人的脖子。
“哎,你爹忘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了。”
“无双……林无双。”
“我叫吴瑕,以后你就叫我吴叔叔。”
一滴眼泪倏然落在他侧脸。
吴瑕心尖一疼,千头万绪重新涌在眼前,他让无双坐自己肩膀,把怀里的玉蝴蝶给她玩。
“有什么可哭的,我可要跑了啊,我们要去坐大马车了哦!”
吴瑕抓紧无双两条细细的小腿,一步跃出十几丈的向能租到马车的客栈狂奔。
“叔叔你慢点…..双儿头晕!”
吴瑕笑出声来:“怕什么,摔不着你的,哈哈哈!”
果然还是有不同的。
比如,那时候的她就不会说怕,只会轻轻敲他的脑壳,一声声的催促他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从石林郡到南阳府的路途不短,吴瑕从某个员外家偷来一辆大车,买了棉被和许多瓜果零嘴,就算是暂时把无双安置好了。
就算没哄过小孩,吴瑕也知道无双是个乖孩子,话不多,不哭不闹的跟着他一路颠簸,吃饭吃的文静,想方便时会红着小脸拽他的衣袖,晚上一觉就能睡到天亮,放在哪里都会是个惹人爱的俏丫头。
有一次在客栈吃饭,遇到认出他来的宣武盟侠客,对方战战兢兢的合围过来,吴瑕在扇面撒好自己用惯了的黄泉毒,等着无双咽下最后一口饭,两个人大手牵小手出门,吴瑕一挥折扇,身后倒下一片尸体,他把无双抱上马车,既然风声已经走漏了,他的动作就得快一点。
在安阳,吴瑕甩掉四五拨习作,杀了七八个唐门的刺客,终于把无双安置在了一个隐蔽的驿站。
他伸出双手大概测了测无双的身量“我出去给你买身新衣服,双儿你在屋里看画册,我不回来你不许出门哦。”
无双点点头,接过吴瑕手里的一摞连环画:“太多了,看不完的。”
“没关系,都是你的,我不丢掉。”吴瑕拍拍无双的脸蛋,快步离开了驿站。
“你还回来么?”
“我肯定会回来。”
安阳的七剑塔是北方最大的剑术宗派,隶属于宣武盟。
六年前,为了防备吴瑕等人的暗杀,黄河南岸七家剑门合并为七剑塔,没来得及焚书告天就被召集起来参加那场六万人杀一人的赫连山之战。之后危机解除,七剑塔却保留下来了,在宣武盟纵容下称霸中原武林。
一知道鲁昭北的死讯,塔主们就立刻动作起来,他们在安阳全境布满了眼线,谢绝一切访客,唤回全部门人,龟缩在机关重重的西城总坛戒备,宗主邹一更是闭关修炼剑意,以对抗死而复活的吴瑕。
而二当家杨二已经在道坛前跪了七天七夜。
他四天前就得到消息,说吴瑕出现在了南边的俞望县城,但刚刚才有回信说城里死了不少探子,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绝顶高手的奔袭速度竟然跟一个骑驴赶集的老汉所差无几。
“他怎么如此之慢!真叫人捉急”杨二一拍大腿,起身准备喝口碧螺春润润念经念干了的嗓子。
他一回头看到桌子上陌生又熟悉的人影,吓得抖了三抖,语无伦次的扯着嗓子开始叫救兵:“来了来了!救命啊!杀人了!”
“外面的人,死的死,跑的跑,不用喊了。”吴瑕端起温炉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话说你急什么,急着送死?”
杨二害怕到了极点,觉得既然必死无疑,索性凛然一点:“我已经看破红尘了,就等着慷慨赴死了。邪魔你动手吧!”
吴瑕失笑,上前踢了踢杨二战栗不止的双腿,杨二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不如你饶了我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够我就带人去抢!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没活够!我不能死啊!”
“我是邪魔,我怎么会为了身外之物放弃杀人呢?”吴瑕用扇子抹了杨二的脖子,哼着小曲去找最后一个人,因为杨二已经是第六个死的了。
吴瑕推开鸣灵塔的青铜门,邹一就在门边坐着,他站起来,走过去把门锁上。
“都死了。”邹一的黑脸被眼泪淌出两道亮痕。
“都死了。”吴瑕平静的说。
“该来的就来吧,我们七个誓约过同生共死。”邹一举起了剑。
“可惜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这句话,没有向我求饶。”吴瑕打开折扇。
十招之后,邹一倒在了地上,吴瑕走回门前,却没能推开那扇铜门。
“门锁一合,这座塔就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铁铸塔,钥匙我毁了,你出不去了。”邹一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滩肮脏的血,他死死盯住塔心的七星灯,不眨眼睛。
吴瑕的满不在乎的问:“这盏灯怎么了?”
“就快灭了。”邹一目不转睛:“它一灭,炸药被点燃,你就会死。”
“我不会死。你大概要死不瞑目了。”吴瑕摇头,向塔的深处走去:“你觉得你这算是舍生取义吗?”
“我不后悔。你死定了。”邹一断了气,睁着眼。
“凡事无绝对。”吴瑕弯了弯腰。
硕大的七星灯倏忽熄灭,接连不断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极致喧嚣中,极致黑暗中,一枚宣红的花苞现形,铺天盖地的烟尘里,一朵明亮的花朵浑身烈焰,怒放在青砖绿瓦的废墟上。
吴瑕从阮七的忘冬塔走出来,用手绢掩着鼻子,他的视线从残塔转向早已空无一人的西城总坛,荒凉的景象总是能引人伤心的,十五年前,失魂落魄的他孤身离开了一座废墟,那里埋葬着五百零三具尸体,几乎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死在了一夜之间。
阮七是个废物,他毁掉了他大哥的计划,这个实力不足却野心勃勃的小人,每天蹲末位的塔顶眺望别塔,妄想着篡权却又安全感不足,瞻前顾后的考虑名声和顾忌往日情分,最终选择了一个偷鸡摸狗的手段,在地下秘密建筑了一座网状隧道,把出口挖到了他每一位结拜兄长的床底,无数个夜晚,他拿着剑站在入口,却从未敢踏足过这个为了保密死了两百工匠的密道。
“你放过我!我能帮你出其不意的杀死他们!”
“你看看这个!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出现在他们的背后!不费任何力气的杀死他们!”
“你说完了?”
“……...”
“我知道了。”吴瑕一脚踢死了唾沫乱飞的家伙。
吴瑕带了天逸坊裁缝赶制的衣服回到驿站,双儿放下手里的《说岳》画本,接过了花团锦簇的薄棉衣,眼角眉梢里藏不住的全是笑意。
果然女人都会为了新衣服高兴,哪怕才七岁。
吴瑕一瞬间有些恍然,随即挣脱了眼前今昔重叠的幻像,他把她抱在怀里:“就要立秋了,不知道这件够不够暖和,觉的冷就告诉我,咱们一起再去买件新的。”
“嗯。”
“现在不换上么?”
“明天换,尺寸合适的。”双儿离开吴瑕的膝盖,把衣服叠好放在床头。
“现在还想你爹吗?”
“想,不过也没那么想了。”
“你说话真像个大人啊……”吴瑕叹气,六七岁正是小女孩能哭能笑,四处撒娇的热闹时候,可能是没娘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家贫,总之她是太安静了。
这次事了,如果他还有命,一定替她找一对好父母。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双儿翻开了画本,指着一页问:“为什么他明明知道回京城会死,但他还是回去了。”
吴瑕接过画本,上面的岳飞骑着踏火神驹,一路南下狂飙,马头上挂着十三道黄金铸成的皇命。
吴瑕看着双儿一对清澈透亮的眼睛,站起来挤出笑容:“这个嘛,一来是命里注定,老天要他死,二来嘛,他知道这是他的命,他不打算争,他愿意。”
双儿撇撇嘴:“说了和没说一样。”
吴瑕哈哈大笑,轻拍她的后背:“咱们下楼吃饭吧,今天还吃小笼包吗?我看你最近脸都吃圆了!”
双儿嘟嘟嘴,躲开吴瑕伸过来牵她的手,吴瑕看见她被戳中短处后的孩子样,笑的更欢的把她扛在肩头。
双儿却突然开了口:“那你呢,如果你是岳武穆,你会回去吗?”
吴瑕胸口一闷,加快了下楼的步伐:“我才不知道,我又不是他。”
但他已经回来了,六年前他戛然而止的命运,从他杀死鲁昭北的瞬间就重新开始运转了,六年前他就被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十五年前也是如此,现在的他只是需要把老天编好的画本演完,所以他才能回来。
楼下的人叽叽喳喳的都在议论着七剑塔的覆灭,吴瑕不作声色找了空桌,自己要了一碗牛肉面,給无双要了粥和两笼蟹黄包子。
第二天早上双儿换了新衣服,是趁吴瑕没醒的时候躲在床后换的,其实从她小心翼翼爬起来时吴瑕就已经发觉了,只是憋着坏想看她究竟要干什么。
收好行李,吃罢早饭,吴瑕请老板娘给双儿重新编了两个时兴的小辫子,两个人高高兴兴的上了马车,往东二百里就是南阳郡,不出意外,它将是吴瑕这场旅途的终点。
陇西镇守使汪明奉命领兵三万,已经在今天和豫州镇守使季柝会合在少室山南山麓,驻扎的总兵力达到了七万有余。
落霞山庄命案之后已有近两千武林人士投靠在此,七剑塔被炸毁后,这个人数更是翻了两倍,而武当掌门道雸于昨夜上山,入住达摩院戒律堂。
这一场兵荒,杀势之凛,声势之盛丝毫不亚于六年前的赫连山。
无双一边在空旷车厢里百无聊赖的翻画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跟驾车的吴瑕聊天:“吴叔叔,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少林寺?”
“算账啊,他们欠了我东西,赖着不还,我现亲自在去讨。”
“和尚也耍赖啊?”
“还有道士呢,武当山的老道士也欠了叔叔东西。”
“很贵重吗?”
“我也不知道,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是我的,我总得拿回来吧?”
吴瑕凝视着前方的笔直驰道,心下清楚就快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宣武盟为了讨好少林寺所修的嵩山天梯。
欠我的命,你们就拿命来还吧。
“你还真是小气。”无双被骤然加速的马车颠的难受,蒙着被子睡着了。
夜。
少林达摩院,首座空寂在禅房外的石桌摆上了一局残棋,自己躺在青砖之上开始睡觉。
武当掌门在卧房睁着眼睛坐了一夜,门外是三百精英弟子列成的北斗七星大阵。
日出。
红枫叶上的露水滴落,空寂在晨光熹微里睡醒,他打着哈欠,伸完懒腰,一屁股坐在了石墩子上。
对面已经坐着一个人,白衣白扇,笑面如花。
“你来了。”空寂挠挠锃亮的光头:“旧地重游,心情何复。”
“这局棋我多年前就已赢过你。”吴瑕摸出一包葱油饼抛给寂我:“摆出来干嘛?”
“十年前,你用两天杀光了我所有的棋子。不过那不算赢,你是算准了我只求和局。”空寂起身打起一桶井水,倒了两碗放在桌上,大口大口的开始吃饼,那些金黄色的油渣星星点点落满了他漆黑的僧袍。
“你还对这世道有所期待?就像这局棋,不是你输就是我败,今天过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吴瑕一气饮尽井水,摔碎空碗。
“只要你还是当年那个偷学少林的孩子,我们就都不会死。”空寂拍干净身子,双手合十。
“饼里有毒。”吴瑕笑了,拔出剑来。
“水里也有毒。”空寂微笑,分开双手作降龙伏虎势。
“那就趁我们都还没死,来做个了断吧。”
一黑一白两道闪电纠缠在了一处,对方的招数套路两人都早已烂熟于心,这种难分胜负的死斗他们从前也进行了不止一次。
空寂是戒律僧的首领,七十二绝技在他手中演化的炉火纯青,吴瑕似乎招架不住了,而空寂眼疾手更快,一招金刚指精准戳进了他的锁骨。
吴瑕被甩出去撞在古柏上,他打着滚躲过空寂纷至沓来的罗汉腿,堪堪脱离了空寂的杀伤范围,吴瑕没有逃跑,反而站在房檐上,莫名其妙的开始放声狂笑。
空寂合上双眼:“阿弥陀佛,生死寻常事,老和尚我会让你走得没有痛苦。”
吴瑕把剑丢在地上:“阿弥陀佛,死生无定数,今日之后,不知是否人记得为你超度。”他盯着空寂看了半晌,空寂神色一黯,长叹一口气,就地盘腿而坐,双手合出涅槃印。
吴瑕飞身而下,跪在了空寂面前:“我答应过你,你死的时候,我就认你当我的师傅。”
他对着行将就木的老和尚磕了三个响头:“师傅。“
空寂已经直不起腰,他佝偻起身体,缓缓把手按在吴瑕头顶:“受此戒律,渡我众生。”
“我昨夜杀了道雸。”空寂平静的说:“最该死的都死了,这样,你的心魔便去了吧…….放过山下的人,他们穷极一生所作种种,说到底不过是身不由己四个字,莫要苦苦相逼。”
“你苦修一世,为什么要破戒?”
“我只是尽我所能,替你减少杀孽,说到底,你的人生是我等泱泱正道毁掉的。”空寂睁开的眼睛一片澄明:“是我欠你的。”
“师徒之间,不谈亏欠。”吴瑕用扇子往寂我的金身罩门再注入了一道煞气:“身后之事,别在牵挂。”
“解药。”空寂的袖中滑出一个铜瓶,圆寂了。
吴瑕站起来,背后的阳光忽然炽烈起来,他转头,群山万壑簇拥着耀眼的新生太阳,漫山遍野的红叶摇曳闪烁,染红了天上翻腾的云海,一如当年他遍体鳞伤爬山的风景。
寂我和道雸的死讯对两个镇守使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他们背着皇命来保护三个人,连刺客长什么样都还没见着,任务就失败了一半,这可是万万无法交差的。
两个人头对头的正商量瞒天过海的计策,却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大事不好”的通传。
“你是说,他劫走了火器营全部的炸药,但是火器营一个人都没死?”听完汇报的汪明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来报?”
营长战战兢兢的回道:“那人说,等他离开后两个时辰才准离开兵营,否则就得死…..”
“他一个人怎么弄走了十几车火药?”季柝也产生了疑问。
“他挟持了十多个弟兄…..”
“饭桶啊你们!你们两千多号人就不会一起跑,他还能同时杀两千个人!”汪明一拍桌子,两个耳光把营长扇到在地。
但谁又愿意第一个死呢?季柝摇着头扶起小卒:“火药现在找到了吗?”
“运火药的人都被打晕了,那会儿天还没亮,摸索着回来后就记不起把车推到哪里了。”营长两股战战,整张脸都贴在了地面。
季柝往地上吐了口痰,无力地坐回靠椅。
“他妈的,大清早的就让老子心情不好。”汪明想拔刀砍了这个废物,又觉得没有不溅一身血的把握,于是扯开了嗓门:“来人啊!把这个玩忽职守之人拉下去剐了!”
“大人饶命啊!”
营长发出了最后的声音,然后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我们找个空旷地方躲躲吧。”季柝说:“山底下那些人全活不成了。”
“那么点火药还能把半座山炸平喽?”汪明有点不信。
季柝耐心的解释:“汪兄有所不知,我是用火药的行家,莫说十几车,给我五车,只要埋在要害处,就能引发山崩,一两车火药结合棉絮就能在林子里画出来一个火圈,把人围在里面活活烧死。”
“那咱们还不快传令下面……”汪明害怕起来。
“一是已经来不及了,二是咱们不能。”季柝失笑:“除非汪兄有被皇上砍头的觉悟。”
汪明瞬间想通了利害关系:“东面有一块小和尚练功的操场,开阔的很,咱们借巡视的名头快快赶过去吧!”
“山顶那位怎么办?”
“宣武盟十个长老昼夜不停地看着呢,有事就放烟火警示。老头儿不喜欢人多,嫌闹。”
“如此甚好。”季柝召来卫队和汪明匆匆出发了。
少林寺最高处的庭院,扫地的老和尚扫完地,慢慢的走进屋里,又退出来。
吴瑕从里面走出来,他轻摇折扇,三两步走近老和尚:“皇上认得我吗?”
老和尚仔细的辨认,说:“不认识。”
“也是,我们的确从未见过面。”
“我知道你是谁,吴家的孩子,你来报仇了。”老和尚一张枯瘦的脸毫无表情:“我如今已不是皇帝,由着你的心意来杀我吧。”
吴瑕的表情变得狰狞,他揪住老和尚的衣领,咆哮:“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的手上没有沾过一滴血,受天下拥戴,你说!我为什么杀你!”
老和尚念了一段心经,吴瑕把他丢在地上,他爬起来,站好:“为我儿皇位稳固,我利用你家五百零三口人性命,设局除掉齐王,其该死一也。你告御状,我遮遮掩掩,操纵宣武盟杀你发妻,逼你跳下浪迹涯,其该死二也。我至今执迷,参不透后悔二字,其该死三也。”
“我不杀你,你还不该死。”吴瑕握碎扇骨,“别以为你把罪过都揽在身上,就能从容的下地狱。”
“今日之后,你就杀不到我了。”老和尚脚步虚浮的走回居室,关好柴门,“我每日服用金丹,今天就是第八百一十日,子时之后,我便不在人世了。”
“想死何必如此麻烦。”吴瑕冷冷的说:“学我当年,从这里跳下去不就行了。”
老和尚在屋里回答:“这毒每日累积,痛感愈加,有助于我灵台参悟。”
“我出家之后,就一直在等别人来杀我,想杀我的人很多,没想到最后是你来了。”
“功夫弱的根本上不到这里。”吴瑕的杀伐之气骤然消失,转身下山:“玲珑塔,是我自己造下的孽,苦果我已吃下,二十二载满心酸楚,日夜煎熬,想来你也是如此。”
“虽不知你心境为何平复,黄泉再叙吧。”老和尚不再说话。
吴瑕在地上留下一枚玉印,往山下走去:“因为我知道了真相。”
吴瑕坐在大雄宝殿中央,点燃了连在一起的十条引线。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迅疾燃烧的秋木,漫野火红的枫林,夕阳染透的云霞。
嵩山穿上了血色僧袍。
任你武功犀利,逃不过乱石如雨,凭你阴谋盖世,骗不过修罗火海。
他一回身踹翻了释迦摩尼像。
都死吧,把债还了才好转世投胎。
“做法事吧,死了很多人,能超度多少就超度多少吧。”
吴瑕看也不看闻声赶来的少林僧众,径直往外,终于要结束了。
他刚想这样告诉自己,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递给了他一本画册。
“去达摩院,我们主人在等你。”
吴瑕一手抓裂黑衣人的头骨,踉踉跄跄的攀上岩石,山路已经被炸塌了,他的内力在迅速散逸,他爬的满手是血,但他知道他必须爬的再快一点。
趁他还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舍不得,放不下的。
石桌上依然是十年前的残局。
空寂的尸身已经移走。
少年细细品味杯中香茗,抬眼晲着狼狈的吴瑕:“六年过去,你并没变聪明。”
吴瑕动动嘴唇,又觉得不需要知道这人是谁,他提气,眨眼间扼住了少年的脖颈:“:无双在哪里?”
后堂传来了女孩的惨叫。
吴瑕松手就要赶去,“你再动一步,她就变成肉块。”少年扶桌喘着粗气。
“从前是董溪,现在是这个孩子。”少年狠狠盯住吴瑕:“你总是把最锋利的匕首留给敌人。”
“你要什么?”吴瑕坐下,眼神里的凌厉渐渐褪去。
“那两个卖药的已经死了,他们是你给她找的父母吧。”少年拔剑砍断了吴瑕的右臂。
“屠龙剑歌,你是鲁昭北的儿子。”吴瑕点穴止血:“要命一条,你拿走吧,放过她。”
“你已是风中残烛,还敢与我讨价还价。”鲁清安嗤笑。
“我若不死于你手,你设的局不就徒劳了。”吴瑕侧脸去看快要消失的太阳:“或者说你有这个把握。”
鲁清安走了一步棋:“炮二平车,咱们把这局下完。”
“你有几岁。”
“今年除夕十二岁”
吴瑕随便动了一子:“不得了,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鲁清安吃掉一颗过河卒:“你和六年前的变化太大,只有眼力极佳的杀手才能把你和画像上的轻狂少年联系起来。”
“我在黑市招募了三万亡命徒,就只为了监视你一个人。”鲁清安示意吴瑕接着下棋:“有时你和她周围数丈全都是我的人,但你却不能发现。”
“你觉得我会相信。”吴瑕用炮将军:“小孩子讲笑话。”
“活人当然会有破绽,死人就只会按吩咐办事。”鲁清安吃掉炮,用马将军:“苗疆有巫,以咒蛊为手足,以冤鬼为耳目。”
“我本想用行尸在半路杀你,但又觉得不痛快。”鲁清安的卒拱死吴瑕护上来的士:“现在这种功败垂成的折磨,如何?”
“你毒死了三万与你无冤无仇的人。”吴瑕的车吃掉卒:“但放弃了你原本的计划。”
“那又如何,我本来连武功都不会,是个即将进京赶考的书生,但我爹死了,你把一个读书人变成了刽子手。”鲁清安的车马炮围了上来。
落日余晖消失,世界变成黑白模糊不清的灰色,山下的火还没有熄灭。
“你赢了。”吴瑕的将已无路可走:“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鲁清安摆手。
无双从后堂跑过中庭来到前院,她盯着吴瑕看,然后慢慢的靠近,先是抓住他的左臂,随后不顾一切的搂住了他的腰开始抽泣。
吴瑕拍拍她的后背:“你爹回不来了,以后你就跟这位哥哥生活,不要害怕,你这么乖,他们都会非常喜欢你。”
鲁清安愣了愣,视线从吴瑕移向了小女孩,又移回吴瑕。
“爹怎么了?你怎么了?”无双抬起泪眼。
“我也要去一个回不来的地方了。”吴瑕用一只手抱紧无双,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我不怪你。”
无双的眸子闪烁,亮的像两颗午夜星辰。
一个黑衣人现身打晕了她,抱着她离开了。
鲁清安拽起吴瑕,把他推到了山崖边:“原来是她……我还好奇你怎会变的如此不堪一击,你杀了她爹?”
“照顾好她。”
“敢问一句,我凭什么帮你?杀父仇人。”
董溪。
吴瑕说:“我来了。”他向前走了一步。
“这就叫死无葬身之地吧。”鲁清安看了会儿下面的逐渐缩小的火海,叹了口气:“立刻下去找回尸体。”
他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狠狠推翻了石桌:“迅速准备,今天连夜赶回落霞山庄。”
达摩院上面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尖叫声:“快来人啊!先帝爷!先帝爷驾崩了!来人啊!”
达摩院下面传来了黄钟大吕的诵经声:“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
“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地藏菩萨本愿经》
“你醒了。”
无双在软床上苏醒,她第一眼见到的是穿着华丽朝服的鲁清安。
“这是哪里?”无双发现自己已经换上面料柔软的睡衣:“原来的衣服呢?”
“这是我家,愿意的话,以后也是你家。”鲁清安招手,一个婢女托着薄棉袄走到床边。
无双死死的看着那件衣服,眼框慢慢的红了,咬着嘴唇不说话。
“要留下来做个念想吗?”鲁清安侧了侧头:“我叫鲁清安,随便你怎么叫.。”
无双推开过来搀扶的婢女,趿着缎子鞋走到了鲁清安面前。
鲁清安比她高了两个头还多,她就这样仰视着他,说:“我叫无双,林无双。”
“是愿意留下了的意思吗?”鲁清安转身走到门口:“昨晚一路颠簸,你,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竟然哭了一夜,被我抱下马车才算停了。”
无双摸摸自己红肿的眼睛,低下头没有回答。
鲁清安推开朱门:“你继续休息,过会儿会有人送来冰块帮你敷眼。”他从外面领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她叫归雁,以后就是你的贴身丫头,饿了的话可以先让她给你梳洗,你的饭厅离这里不远。”
“嗯。”无双看了一眼归雁,然后她指着那件棉袄:“把它烧掉吧。”
鲁清安勾起嘴角笑了:“我们午饭再见。”
“嗯。”无双应的很快,她垂下眼眸:“鲁哥哥。”
引子
天佑五年,宣武盟前盟主鲁昭北之子,落霞山庄庄主鲁清安,因诛杀大逆罪人吴瑕有功,封二等子爵,世袭罔替。
天佑十一年,鲁清安以忠恕名显江湖,门客幕僚超过五千,号称当世孟尝,次年,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宣武盟盟主,成就一门双雄的美谈。
天佑十七年,鲁清安受武威大将军封号,接管北地王的二十五万驻军,奉旨征讨西北叛乱的三大镇守使,兼领抵挡匈奴之责。
天佑二十年,鲁清安凯旋,人望,武功,均达到顶峰,年末除夕,鲁清安寿辰,匈奴王宣布向中原称臣纳贡。
天佑二十六年,成康帝赵晟晏昭告天下,禅位于长公主驸马,安国一等公,镇北抚远大将军,宣武盟盟主,落霞山庄庄主鲁清安,清安坚辞不受,于三月后登基,国号依旧,改元长安元年,立发妻林氏为东宫皇后,长公主为西宫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