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M城,夜色里走出车站来到广场时,我有一种发配的感觉。
那个冬天,住在城西,当地人叫它西站。离黄河太近,有阳光无风的天气,我去看那水鸟,白天鹅和斑头雁是常客,它们起落的姿势让我羡慕,一河苍茫顿生柔情。有小舟荡啊荡,在无边开阔里仍只是墨点,苍山夕照有了画意。
我凭良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心境平静安好。西站东头叫温塘,据说温泉很好,我却未曾真见。我想它原先一定荒僻,有法桐新长出的地方的美丽和别处的感觉迥异,没有它们的地方就荒凉如漠。那里有一家书店,虽小,但是金庸和古龙的半壁江山。我去读,店家并不驱逐,武侠的豪纵合着黄河的滚滚入我胸怀,倒有一种在别处不曾有过的意味来。
街边有简易的篷布围城的小摊,卖着最基本的饭菜。中午,我十元钱可以吃一碗可口的面条,还能配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天天如此,一进屋,不用报饭,年轻的掌柜夫妇就开始切菜搁锅,他们对我如对老乡。日子久了,他们问我做怎样的差使,我笑说来帮朋友消除小小的烦恼。我那时好像并不张狂,语气里少有的平和安宁。他们说这地儿出过女宰相一类的大人物,我笑笑说不知道,我眼下只关心我任务的进展。话少人反而更近了,老板对我越好,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在我对面的桌子上坐下,和我聊家乡收成,市场菜价,我应着,而在这当口,我心中的好多古典东西开始复活。
飘着刚刚能盖严地面的小雪的清晨,我登上饭店背后的一个新建的古风亭子。两千多级的台阶,我几乎没歇一次就登顶了。上面西风烈,很久没有来人了。太阳当然是没有的,稍远的山西省就在黄河对岸,但水汽雪雾里只能想象。这登临时的一览众物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收获,倒是身边亭子角未凋零的白菊花的暗香疏影,让我目注许久。我想,南山脚下有梅树吗,它可接到了雪的邀约?
虽然只我一人,但我感觉很好。我循着另外的山道下去,看清了山下的家家布局,知道了铁路的顺势穿越。这里的土层比别处好的,走着一点也不沾脚。我哼起了儿时的童谣,有一只野猫嗖地贴着我的裤腿穿过,我吃了一惊后会心一笑。
我偶尔上网,回复不知何处的网友的帖子。那时网站新生,还有着如人之初的本真。你让文字从心田流出,别人也回你肺腑里发出的问候。就在那时,西北与我日日切近,一些文字如冬草准备萌生新叶。
没有具体的事务,却总有收获。回想初到此地的感觉,忽然觉得对不起西站了。海坤从郑州来谈业务,非带我去吃那家灵宝的卤肉。战学从北京来,我们一起去了他捐建的小学,那校长后来成了我俩的好友。
从西站回来十二年了。
前天回去,我只到那饭店的原址。很不错,那里盖起了楼房,那小夫妇还在经营,规模却是大多了。老远看见,他们看到我和我看到他们一样的惊喜。男的说十多年什么都没变,我们还是那时的样子。我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他笑说他有实证。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机让我看。那是那年冬天我在他那屋里吃饭的照片,从容不迫而神态安详。我很吃惊,他解释说不经意的“偷拍”竟留住了岁月,我们看上去真的没有大变样。十二年前的我,十二年后的他,再见如同初逢,虽然离开后一次没有联系,但心理上没有隔阂,开口就如挚友,故人好似亲人了。
这实在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俩一起登上那个亭子,晴阳下的新城很是气派。两侧河山依然,中间换了容颜。他说人心底的好多东西竟然不随岁月改变,他很吃惊。我点头,当初没想到他这么真心热肠。
我告别,他和他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儿子站在温塘的标志下送我。他儿子问我啥时还来,我说你怕我不来吗?十多年不能断了的联系,还怕它再被隔绝吗?他说“伯伯,我想放假去你家玩,”我说“你想玩多久玩多久,你的姐姐哥哥都在等着……”
小城西站,现在是最温暖的一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