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海》By.须来

<蔚蓝的海>

阿娜搬进病院的第三天,莉莉决定去看看她。莉莉走过有着两面绿色墙壁的走廊,朝着娱乐大厅走去。她不喜欢绿色的墙壁,尤其是病院里这种浓烈的绿色,总令她觉得很脏。不过,病院本身就是个脏地方,这里塞满了各种精神不正常的人,其中有些人会随地大小便,有些人喜欢到处吐口水,还有一个人曾将自己的粪便涂满一整面墙。莉莉庆幸自己不是一名搞清洁的护工,不然,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保准会和其他病人一样发疯的。

不过,阿娜和其他病人不一样,她不会管不住自己的膀胱,也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神情呆滞或是痴痴傻傻地只会发笑。莉莉远远地看见她站在窗边凝视院子,院子里有个施工队,走近窗户的时候,金属敲击的声响清晰地传入莉莉耳中。察觉到莉莉的到来,阿娜扭过头,冲她摆摆手,打了个简洁的招呼。她的声音很沉稳,很冷静,乍听之下没有半点疯狂,但莉莉知道许多精神病人就是这样,他们表面上和正常人无异,骨子里却流着外星人的血,比如某些手段残忍的杀人犯。说实话,有时莉莉觉得那些杀人犯并不是真正的精神病,精神异常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很有可能是他们的律师为他们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光荣的头衔。莉莉来看阿娜,不是想弄清她有多正常,只想知道她的疯体现在什么方面。

“感觉怎么样?”莉莉问。

阿娜的脸垮下来,露出苦恼的表情。“非常不好,”她说,“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不喜欢这里,莉莉想,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人都非常“正常”。

但下一句话打破了莉莉的念想,阿娜捋了捋头发,又看向院子里的施工队。那个施工队正在挖一个泳池,莉莉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在精神病院建游泳池,谁会在精神病院建什么狗屁游泳池?难道他们认为精神病人们会好好游泳吗?“我讨厌这里,是因为我没法写信给海盗船长,”阿娜说,“他邀请我到拿骚去,现在我去不了了,却没有任何法子通知他。”

老天,海盗船长,拿骚。莉莉皱起了眉头。她果真是个疯子,她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活在几百年前?她可以和坐在电视前的那个老头子交流一下,那老头子总以为现在还是几十年前,但看电视的时候倒是很专注。但想归想,她还是冲着阿娜笑了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走过一个个神情呆滞的病患身边,回到那个有着两面绿墙的走廊,再度回到无趣烦闷的工作中去了。

施工队的进度很快,短短的两天,他们便搭起了一个泳池的雏形。接下来只需砌上光溜溜的瓷砖就行。患者们似乎对那游泳池不抱半点兴趣,除了阿娜,只要一有空闲,她就会站在窗前看他们施工。很巧地,她房间的窗户也正对着院子,视线良好。莉莉理解她的举动,除了海盗船长那个部分以外,她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正常人,在这种地方呆久了,就会觉得无聊异常,连看施工队敲敲打打都比坐在娱乐大厅内看书来得好。娱乐大厅里的书籍都是一些通过了审查的、极其“健康”的东西,那里头的内容对于正常人来说简直比家电的使用手册还要无趣。电视频道也经过筛选,放的节目连小孩子都会觉得无聊。莉莉觉得他们是将患者当成了弱智,她想不通精神病人们住在这种地方怎会使情况好转,只会越来越糟,他们永远也没有出院的一天,只能每天看着、读着这些让人越来越迟钝的东西,吞着让人越来越糊涂的药,吃着寡淡的食物。这里比监狱还要监狱。

这天下午空闲的时候,莉莉又去找阿娜。和设想中一样,她站在窗边,金色的阳光洒在她那张平凡的脸孔上,使得她的雀斑格外明显。莉莉想和她谈谈,不知为何,她想知道阿娜的秘密,她想知道造就她精神反常的原因。这几天观察下来,她觉得阿娜是个特殊的人。

她们友好地问好,就像两个老朋友。莉莉站到她身旁,和她一样注视着窗外的施工队,看着那些人在大太阳下辛勤地工作。在一起抱怨了午餐之后,莉莉突然觉得她们能够做朋友,虽说医生不该和患者建立这样的关系,但莉莉觉得自己可以常来找阿娜说说话,毕竟在这偏僻的地方是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一起抱怨食物的人的,她的同事们就和这地方本身一样沉闷,没有丝毫幽默感。

之后,莉莉问起了海盗船长的事,她认为主动谈起这件事能够拉近她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她对此真的很好奇。在听到问题的刹那,阿娜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宜觉察的光彩,随即她又皱起眉头,看向窗外。莉莉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她再点一支烟,就是电影里那种场景了。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她凝视窗外,阳光照在她发梢,烟雾自她的指间升腾而起。

“船长给我寄来一封信,”阿娜的话打断了莉莉的想象,“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你的人生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折点,而这转折点是突如其来的,压根就没有给你任何心理准备,当我在信箱里看见那封古怪的信笺事,当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颤抖的手指拆信时,当我揭开那纹章怪异的火漆时,我知道我的转折点来了。”

“我向来是个乖女孩,和其他所有乖女孩一样,放学按时回家,从不在半路逗留,我爸爸和我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下去,但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转折,它来了,远渡重洋的信笺,船长邀请我去拿骚,过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当一个冒险家,面对这世间种种未知的危险和挑战,我欣喜若狂,尽管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船长,也从未给什么船长写过信。”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他,梦见了他的船,他的船员,还有海盗们的天堂拿骚,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蔚蓝的海,你永远没法想象……那菘蓝色的天空,蔚蓝的海,还有海鸥,水手之歌,他在梦中邀请我,他说,‘我的好剑士,你上哪儿去了,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你为什么不回来,我们都很想念你,和你的剑术’。”

“我真的很想去,但我的生活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的生活已经定型了,我和我父亲谈过这件事,他和你们一样,觉得我是发了疯,觉得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我将信笺给他看,他却说那是恶作剧,恶作剧?那上头可有货真价实的印章呢。”

她讲得越多,莉莉就越确定她是真的疯了,疯子都以为自己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阿娜显然病得很严重,她以为一个几百年前的船长的信笺穿过了时空,来到了她的手中,那封信笺多半是出自她自己之手,但她永远也不会相信的。

“我真的想,”阿娜继续说,“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见见那蔚蓝的海。”

“现在也有蔚蓝的海,”莉莉说,“许多地方的海依旧是原生态的。”

“那是两回事,是两个世界。”

哦,看来她懂得什么叫两个世界喽?

泳池造好了,那天下午就注入了池水。这倒是激起一些患者的兴趣了,他们趴在玻璃窗上,许多人都发出惊叹的声音,像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水潭似的。泳池的水很清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漂着无数会发光的星星。但他们暂且还不能用这个泳池,人们要重新制定作息表,并且把那些精神极度不正常的人从名单中剔除,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这天傍晚发生了一件事,是莉莉怎么也想不到的。阿娜表现出了攻击性,在晚餐时分,她攻击了邻桌的病患,那可怜的男孩被她打得蜷缩在地上呜咽。她很快就被制服了,按照规定,她要被送到禁闭室里去。禁闭室在院子的另一头,另一栋建筑里,完全和住宿区隔开,即使她在那儿哭喊尖叫,也不会影响到任何病患。

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华也要消隐了,小径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莉莉就站在其中一盏路灯下,看着两个保安将阿娜带过来。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把她抓得那么紧,因为她看上去已经冷静下来了,表现得很顺从,步履也稳定有力。他们保准把她的胳膊抓出了淤青,但她没有哼哼,也没有半句抱怨,相反地,当她走过的时候,莉莉确信自己看见她露出了一个微笑。难不成她喜欢被关禁闭的滋味?莉莉没法想象,但如果不是那样,她又怎会无缘无故去攻击其他人。

你想得太多了。一个声音告诉莉莉。她是个精神病,就这么简单,她精神失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莉莉跟着那两个保安走,他们需要她的钥匙打开那屋子的门。约莫是察觉到了她的顺从,他们抓得也没有那么紧了,四个人径直走到禁闭室门口,莉莉走上前,摸出了自己的钥匙。

“嘿,”她突然听到阿娜在身后叫了一声,便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去,在阴影下,她看不清阿娜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了一句——

“船长来接我了。”

说完之后,她猛然挣脱那两名松懈的保安,在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那两个保安迅速地反应过来,紧追了上去,接着是莉莉,她也朝着他们追赶的方向跑去。没多久,她听到“扑通”的巨大水声,接着是两名保安的咒骂声。她迅速地跑上前,看见他们二人在新建的泳池旁驻足,其中一人正脱去自己的外套。

“她跳进去了。”他说。

池水在夜晚像是一潭黑亮的墨,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水面上晃动着的波纹,暗示着方才有重物落下。莉莉喘着气,惊慌失措地盯着水面,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仿佛随时会有人从水中伸出手来,将她给抓下去似的。一名保安正准备下水,另一名保安打开了手电筒,照向黑漆漆的水面。

“她要是在底下憋气,这会儿就该到头了。”

“快点,”莉莉催促道,她唯恐阿娜会将自己溺死。

保安下了水,四处游动着搜寻。泳池并不大,很快就能游个来回,他潜入水中片刻,又浮上来,如此往返几次后,他攀住池壁,说:“她跑了,该死的,水里压根没人。”

“不可能,我是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

“说不定她将什么东西扔进水里,自己跑走了。”

莉莉很无措,她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天亮之后,他们发现泳池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阿娜,也没有她假装扔下的东西,院子里也空无一人,门卫说昨夜没有任何人出入。

她消失了。

跳入泳池的一刻,阿娜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冰冷的池水包围着她,味道很淡,有消毒剂的气味。她屏住呼吸,放松四肢,让自己下沉。黑暗之中,她和池水相伴。黑暗之中,海水渐渐渗了进来,她尝到咸腥的味道,有什么东西刮过她的手腕。

她睁开眼睛,凝视上方,只见被海水扭曲的模糊光芒在自己头顶摇曳舞动,一定是个晴天,光线像墨水一样融入了大海。她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开始挣扎着上浮,她的水性在一瞬间竟变得如此之好,从小到大,她从未接受过游泳训练,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游过泳。

她听到歌声,离水面越近,它就越清晰,那是水手们的歌谣,他们在歌颂美好的生活和朗姆酒,在歌声中,她猛地钻出水面,热辣的阳光和沉闷的空气顿时将她团团包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大口地呼吸,抹去脸上的水迹,睁眼眺望远方。

投射在海面上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远远地,她看见拿骚的码头繁荣昌盛,船桅如树木般林立,群鸟争食,棕榈树油光发亮,在海风中摇曳。岸边,老旧的木屋拼凑成一块块热闹的聚居地,道路上人来人往,皆是一派生机模样。

阿娜回过头,在她身后,海天交接的地方,天空是菘蓝色的,而那一望无际的海,那一望无际的蔚蓝的海,就和她小时候在明信片上看见过的一模一样。

她总算回家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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