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刚刚处理完我的呕吐物。
他蹲在地上,一丝不苟的擦着,流到床底下的,溅到家具上的,还有我黑暗中摸不着方向,吐在床单上的。他就那么用力,又一丝不苟的擦着,认真,又实实在在,好像擦掉桌子上的菜一样自然,以那些我都看不下去的呕吐物为中心,酸臭又带有腐蚀性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四散开来,我爸爸就那么用力又一丝不苟地擦着,他蹲在地上,啤酒肚仿佛扣在腹部,又受到挤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只穿了秋衣秋裤,脚上的拖鞋因为跑过来的时候着急,左右脚都穿反了。
这是个年近50的男人了。
鬓角跟头顶的白发,不靠染发剂,已经藏不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他脸上的皱纹,也就是刚刚才想到,当他流汗,或者某一时刻偷偷流几滴眼泪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脸上的皱纹,改变这些带着咸味儿的液体的流向。前天我爸爸跟我说,要去配副眼镜了,感觉眼睛有些散光,看东西有些看不清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感冒了抗两天就能扛过去的小伙子了,也要去吃药,打针,输液了。就像我一直不愿承认,可是又不得不面对的那样,我爸爸,老了。他以一种极快却又不动声色的方式和速度,在时间的横轴上一路向前,当我突然反应过来,在后边紧追不舍,又因为追不上而气急败坏的跺脚的时候,他就回过头来,冲我笑笑,但他再也不会像我踉跄学步的时候那样转过身蹲下来,张开双手,冲我喊,来,姑娘,到爸爸这里来了。他再也不会停下来等等我,我也永远无法追赶上他,一把扑到他的怀里了。
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小的时候体质弱,隔三差五要去医生那打针输液,冬天的夜晚,我被妈妈裹成粽子,我爸爸就抱着我去敲医生的门;他还特别乐意让我帮他拿鞋,小小的我摇摇晃晃的走着,一手拿着一只大鞋,下台阶的时候,还被嘴里的甘蔗戳破了嗓子;后来大一点,上小学了,爸爸就帮我把新学期发的书,包上书皮,我在旁边聚精会神的看着,琢磨着是怎么把这书皮弄的这么平整的;他开始教我英语了,从 mother father 到后来的 sun moon star;他还教我骑自行车,稳稳的把着后座,然后松手,看我摔倒,然后咧着大嘴哭;春天的时候,爸爸就会带我放风筝,他在前边跑,我追,兴高采烈的喊着,高点,再高点;后来我爸爸有了摩托车,没有我妈的时候,我就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我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有我妈的时候,我就只能坐在他前边,后来我长高了,他就总会让我,低着点头,别挡住他的视线……我爸爸是个表达感情很含蓄的男人,他不会像现在的爸爸,跟女儿亲亲,抱抱,他开心了就会眼睛笑的弯成月亮,不开心了,就会蹲在院子里,一颗接一颗地抽烟,但我爱他,温和的他,暴躁的他,大笑的他,狂怒的他,逗比的他,惆怅的他……
还有变老的他……
但我以前是不承认的,我曾在日记里写过,我爸爸才不会变老,他是吃了蘑菇的超级玛丽,是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我现在过得不好也没有关系,因为他总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手捧一碗蛋炒饭来救我,他会把我护到身后,打退进击的哥斯拉,然后威风凛凛地抖一抖衣袖,牵起我的手说,走,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