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夜,林筱宅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染上了一种叫熬夜的瘾,她不断切换着手机里的软件,机械地回复着朋友的消息,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消息。她瘫软在床上,偶尔翻一个身,伴随着这张陈年老床的吱呀声,林筱宅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她垂下眼皮,在墙上映下模糊的轮廓,微卷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倒也显得静默美好。这样的姑娘像极了酝酿了许久却迟迟不开的昙花。夜深了,窗外的乌云都打滚儿了几次,整个天空像一位临终的老人,一声呜咽,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这个城市的人们将白日里的热闹搬到了虚拟的世界,尽管这样的热闹最终是一片狼藉,人们也选择欢愉至死。
如果现实里一片狼藉,何不到梦里寻求慰藉?林筱宅信手把头上的皮筋解了下来,松了松头发,身子滑溜一下钻进了被窝,现时节已经入了冬,寒风趁着人们不留神钻进了被窝的缝隙,林筱宅裹紧了被子。她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滚着那些记忆,像放电影一般,一帧一帧,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历历在目。突然间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她捶打了几下自己的后脑勺,嘟哝了一句“真是脑子坏了”。过了好一阵,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一大早,林筱宅的继母张白霞就在家里的客厅暴跳如雷了,林筱宅早已明白这个女人的惯用伎俩,无事生非,惹得林筱宅和她争执,然后在她那个早已憎恶她许久的父亲面前搬弄是非,无非就是遭受一顿数落,这么多年下来,林筱宅早已摸透了这两个人的脾性。张白霞破口大骂“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啊,我一个人伺候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你早点滚出这个家,我跟你爸爸心里就踏实了。”说话间,张白霞从洗衣台子上把林筱宅换洗过的脏的衣物一路用手捏了过来,猛地一下踹开了门,将手上的衣服愤愤地扔在地上,衣物在地上四处散乱,女孩子私密的衣物就这样被张白霞随意扔在地上,公之于众。除了愤怒还有羞耻,林筱宅蹭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样的辱骂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她也不露出愠色,她要是抓狂,便让她张白霞得逞了。她就盯着张白霞,全程盯着张白霞把这场戏唱完,还露出不屑的神色。林筱宅一声不吭地起床,静悄悄的,一件件地捡起地上的衣服,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早已身经百战,对张白霞早已视若无睹。或许是张白霞的愤怒恰好和少女等待心上人无果的失望与无名的怒火撞在一起,林筱宅感觉到自己整个胸腔都在下沉,心脏里的血管在迅速地爆裂,一时间喘不过气。她甚至觉得地板上的缝隙越开越大,林筱宅有一刻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去。
林家住的这栋房子已然称得上是一座老房子,林筱宅自打出生就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个房子面朝西,常年不被太阳照拂,埋没在城市的一角,悄无声息。但这座房子里的光景却不怎么太平,一楼的王太太最是吵架的好手,两三天必有一番争执,不是和自家丈夫孩子,就是邻里邻居,在王太太看来,谁都短了她东西,如果楼道里传出了吵架喧闹声,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哪家哪户了。起初,人们还劝劝王太太,后来发现她是个不听劝的泼妇,又或是王太太一个个把人得罪了,也没人情愿管这茬子事了,要吵要闹随她去。二楼的邹小姐神出鬼没,凡出门必定涂脂抹粉,而且是那种大浓妆,十米开外都能闻到她那股浓浓的劣质香水味,遇到邹小姐的人表面上不说,后面不知怎么议论她。邹小姐倒也是不在意,摇摇晃晃地走着,林筱宅对邹小姐倒没怎么讨厌,也可能邹小姐是这栋楼里唯一见着她会笑的人,虽然这种笑带着几分的放荡,林筱宅对着她竟有了几分的好感。三楼的周大伯是一个酒鬼加赌徒,败光了家产,一个人独居,常年醉醺醺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林筱宅每每经过这三楼,都是满怀厌恶,遇着了他们就低着头,从不见林筱宅和他们说一句话。林筱宅匆匆走了三楼,最后一节楼梯却是慢慢踱回去,林筱宅觉得自己憋屈,却不敢吭声,在走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既是给自己缓缓神,也是为了进家门后悄悄踱进自己的房间蓄势,大部分时间,家里人没时间搭理她,日子就好过些,大家相安无事。要是碰上张白霞闲来无事想无事生非的时候,林筱宅知道自己的日子就不太平了,她也就任她闹。林筱宅的父亲林侑德开了一个早餐摊子谋生,每天起早贪晚,邻里邻居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但只有林筱宅心里明白那是怯懦,那种怯懦带给林筱宅的痛苦就像阴雨连绵时长的青苔,青青毛毛的一撮撮,翠绿地让人直犯恶心,就算哪天让人铲除得干干净净的,只要一阵细微的雨,如青苔般不安的回忆与厌恶又会生生不息地生长,绵延……
事情要从去年冬天讲起,辍了学的林筱宅在家附近的一个商场打工,每天两点一线,日子灰蒙蒙的,像冬季的阴天,招人厌又挥之不去。起初林筱宅到柜台应聘的时候,本来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林筱宅按理说会四处碰壁,店长看林筱宅这个姑娘长得清秀,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清泉,说话时,眼神像一只驯鹿,未经人事的眸子里却深藏着执拗,不觉间对这个女孩新生了好感,林筱宅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她的生活有了一丝不一样,就像心中的一汪死水被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水。
林筱宅工作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一声不吭地从家里出来,在不慌不忙的工作里找到了自由和安全感,一到下班的点,她就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再一声不吭地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条长长的旧巷子,她喜欢这样一个人走着,没有人打扰她,热闹的街巷只是林筱宅小小世界的背景,这样静默的少女却装点了这个喧闹的世界,她像一朵雏菊,默默得开放,与世无争。林筱宅坚定,她不想理睬这个世界,她只想做安静的林筱宅。
和那个男人的相遇,林筱宅永远都不会忘记,不记得那天是晴天还是雨天,或者是阴天,管他呢,这些都不重要,就在这一天,她遇到了那个人。
林筱宅工作的位置在二楼,她和往常一样从商场的前门进去,径直走向扶梯,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林筱宅的目光被他吸引了,意外的是,那个男人也在看向她,林筱宅感觉得到,这是一种炽热的眼神,而且是那种男人看向女人那种特殊的眼神。林筱宅的脸一阵滚烫,她躲避了那个男人的目光,低着头上了扶梯。过了几秒,林筱宅回头看了一眼,在那个男人眼里,这样的眼神是最纯情不过。林筱宅意外地发觉又与他对视了一眼,她在心里念道:该死,该死,怎么又看到他了!更让林筱宅感到吃惊的是,男人原本准备离开商场的腿迈了回来,跟着林筱宅上了扶梯。林筱宅一路快走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她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用手反复地折叠同一件衣服,过了一两分钟,那个男人并没有出现,林筱宅松了一口气,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正在这时,这个男人还是出现了,林筱宅终究是无法拒绝他,她还有一种感觉,她想靠近他,想了解他……
这个男人叫Frank,来自台湾,说话有一种台湾腔,但是处处都显得很有礼貌,林筱宅起初不和他说话,可是他天天来林筱宅的柜台,每次来都挑挑拣拣地买一些东西回去。一来二往,林筱宅也就不得不和他熟络起来。的确,男人要是真想追求一个女人,他是什么面子都可以豁得出去的。林筱宅觉得Frank看她的眼神永远都是充满笑意的,这是林筱宅从没有见过的笑容。林筱宅的生活好像不那么单调苦涩了,而且林筱宅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期待,她期待他来找他,每天都在等待。当男人来找他的时候,林筱宅总是表面上摆出一幅冷冷的模样,心里却是极度的高兴,林筱宅没有意识到并不会表达自己对别人的爱,她只是十分享受这个男人理所应当的关心和爱。她与他交谈,与他散步,与他一同看电影,与他四目相对……
柳树抽出了新芽,湖面的水也开始解冻,林筱宅的心也躁动了起来。林筱宅不知道,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美好的期待,就是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交给了别人,把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别人的面前,任由别人宰割,这是最为危险的。这是爱情的代价,这也是爱情的入场券。
经常和男人约会的林筱宅在这些日子里很晚回家,当她经过自家的楼道的时候,她不再沉默地回家了,她看到一楼的王太太,竟然也觉得她有几分可爱,和邹小姐也主动打起了招呼,周大伯在林筱宅的眼里也有了几分的可怜。她不再畏惧进家门,她总觉得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底气,她不再畏惧张白霞,每天打开门,顶着一顿骂声,走进自己的房门,关上门,世界一片安静,女孩躺在床上,回味和男人的每一天,她经常想着想着笑了出来,她每天甜甜地进入梦乡。
林筱宅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仅仅就是她看到的一切,就连名字也不过是一个英文名,恋爱到了一定的时间,女孩的不安全感就会出来。林筱宅有一种预感,这个男人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或许是害怕失去,她从不逼问,表面上的这段感情,是那个男人在迷恋着林筱宅,林筱宅对他若有若无,然而实际上,林筱宅不过是这个男人手中的风筝,是放还是收都在男人的手中,林筱宅根本毫无选择。她已经爱上了他,甚至达到一种依赖的程度,她和他说自己的心事,说自己的过往,她迷恋上男人的肩膀还有胸怀,她觉得这是家。她只想握住眼前的快乐,就这样,不要松手……
在一次两人看完电影,男人和林筱宅散步回家的时候,男人提出了要回家乡,林筱宅握住男人的手突然松开了,她不明白Frank是什么意思,她望着他,一言不发,希望他可以解释。男人轻叹了一口气,说明是工作的原因,他问林筱宅愿意和他一起走吗?看着男人认真的眼神,林筱宅犹豫了。的确,她讨厌那个家,讨厌生活里一切乌烟瘴气的东西,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如他所说得那般爱她吗,她对他的过往与家庭一无所知,就这样跟他走,自己便没有回家的退路了。男人注意到了她犹豫的模样,便装出一副吓唬她的模样,“小宅,这样的家你还留恋什么呢?至少你跟了我走,我会认真对待你的,相信我。如果这次我走了,不回来了,我们恐怕就很难再见面了。”这句话就像一把刀正戳在了林筱宅的心口,她是多么渴望新的生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看不清,她对他一无所知。林筱宅躲避男人的眼光,轻声说道:“送我回去吧。”冬日的寒风呼啸而来,孤零零的几片树叶挂在树丫上,发出无味的声响,林筱宅用手将大衣裹紧,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对着林筱宅的耳朵轻声说:“小宅,跟我走吧。”这句话说得极具地缠绵温柔,直叫人发痒。林筱宅感受到男人的温暖,她渴望又害怕失去。路灯的灯光稀稀拉拉地闪着,前面就是林筱宅的家,她挣脱开男人的怀抱,一路小跑,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进了房门的林筱宅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她拿着妈妈临走前给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妈妈说,这是自己唯一能给她的东西,还让自己好好陪着爸爸,可是爸爸,爸爸,已经不复从前了。林筱宅轻声地呜咽着,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张白霞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看到了林筱宅手里的戒指,张白霞好奇顺势抢了过来看了看,林筱宅一下子像发了疯似的抢回张白霞手里的戒指,张白霞显然是被林筱宅的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不过倏忽间她得意的笑了,她终于让这个丫头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只见张白霞骂骂咧咧地去找林爸,“看看你的女儿,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们这个家容不下我了,我不过是看看她手里的戒指,这个丫头就对我动手动脚。”一向怯懦的林爸也不顾事实如何,自然顺势倒向了张白霞,“林筱宅,你怎么能对阿姨这样呢?”林爸止不住地向张白霞赔笑,“白霞,我来收拾这个丫头,你去休息”林爸转头怒视着林筱宅,张白霞轻声哼了一声,说道“小丫头片子,你还长本事了。”等到张白霞进了房门,林爸立马温和地对林筱宅说:“小宅,家和万事兴,为了家里的和气,你也应该尊重阿姨。”“和气?这两个字竟然是你这么用的,为了一句和气,我受了多少年的气,这个家真的和气吗?”林筱宅心里是这么想的,她不屑和自己的父亲说这样的话,一个男人过分地怯懦,自己的女儿都会瞧不起。林筱宅随便应付道:“知道了,你走吧。”林爸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小宅想着这莫名的“和气”,狠着心在手机上打开了Frank的对话框,“Frank,我跟你走。”“好,明晚”。林筱宅把手机抛到了一边,她把自己的头埋向被子,深深呼吸着被窝里的香味,他们逼她的,不是吗?
就像平常一样,林筱宅正常去上班,只是,只有林筱宅知道,这即将是她最后一次迈出这个家,她望着林爸和张白霞,心中对他们的恨意突然消散了很多,林筱宅紧缩着眉头,心里有个念头:走吧,走吧,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她对自己说,“妈,对不起,我不能陪爸爸了。”
林筱宅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男人一天都没有出现身影,林筱宅想,他肯定是在收拾东西。林筱宅下班后给男人发消息,男人始终没有回复,林筱宅打他的电话,也没有人接。一通一通的电话,都没有人接,林筱宅的心一直悬着,她对自己说,不会的,他会来的。等到天都已经黑了,商场都关门了,男人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林筱宅想去找他,林筱宅这才发觉自己对这个男人了解多么少啊,她不知道他只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不认识他任何的朋友。林筱宅还是不肯放弃,在商场的门口反复踱步,夜逐渐深起来,天气格外得冷,林筱宅一遍一遍看自己的手机,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一阵愤怒袭上了林筱宅的心头,为什么所有人,对她都是不顾不理。但她还是选择继续等待,又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男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的心揪着……深夜的广场,只能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不停来回踱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这个像驯鹿的女孩捕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言的失望。最后的林筱宅拖着疲倦的身子,这只小驯鹿被爱情耗得筋疲力尽,林筱宅甚至不想去想为什么了,她不想问了,她一路安静地走回家,心里念道:“Frank,再见了。”
回到家的林筱宅躺在床上很久很久,她累了。她告诉店长,她不想做那份工作了。自此以后,Frank没有发来一条信息,每当林筱宅点下删除联系人的那个键,林筱宅总是会退回去,她还在期待,这样不辞而别的方式在那个被抛弃的那个人眼里永远是一个谜,对他们而言,永远都不知道,你的离开到底是意外,还是一场预谋。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到底应该把对你的回忆挫成灰烬,还是珍藏起来,等待一个奇迹。林筱宅在等一个结果,明明他那么坚定,那么期待,为什么这个人就这样蒸发了?哪怕是真的不辞而别,告知一声也没有那么困难吧。林筱宅重新找了一份工作,过起了自己以往平淡的生活。
过了几个月,在林筱宅生活的这个小城镇被打捞出一具男尸,通过查证,这个人是台湾籍。林筱宅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脑袋像炸了一样,她知道,这个人很有可能是Frank。她虽然在脑海中预想过这个结局,这是她能接受男人不告而别的唯一接受的理由,却也是她最不想接受的理由。男人死了?是谁杀死了男人,留在林筱宅的心里成了一个谜团始终解不开。她去了警察局,说自己是这个人的女友。警察十分诧异地告诉林筱宅,这个男人已经被自己在台湾的妻子认领了。这位警察看出了林筱宅的诧异,拍拍林筱宅的肩膀,“孩子,赶紧回家吧,这个世道坏人不少,记得保护自己。”林筱宅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原来一直都在骗他,他可能从来没准备带她回台湾,又或者带她回了台湾,她也只能暗无天日地做他的情人。林筱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男人带给她的痛苦太多了,她却止不住地爱他,明明他是一个糟糕的男人,明明他也欺骗了他,对于男人,林筱宅恨不起来,如今,Frank也死了,虽然他死得不明不白,林筱宅也不想管那么多了,她想开始新的生活了。
转念一想,可能这个人不是他呢?或许一切只是巧合呢?
林筱宅走在大街上,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她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何方,也不期待有一个人可以将她带出泥潭。林筱宅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