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泽有殇

那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黄昏。

溪水对岸,挂着浑圆的残阳,飘飘袅袅即将坠落。少女脸颊绯红,分不清有几分是夕阳的功劳。她独自浣洗着衣裳,葵水初至,羞涩中夹着欣喜。

孤雁略过,忽闻惊鸟。少女似兔,抬起身,扔了手中的衣裳,定定而立,心下惊惶。

是火。

村子被火光染红,直直燃向云边的火。她急奔着,几个踉跄便站到了村子前。

哭喊声,尖叫声,痛骂声,不绝于耳。

“哥哥!”少女哭喊着,她逆着人流往村子里挤。

全是火。屋子被大火吞噬,几个逃亡中的好心人拉了她一把,她才没冲进去。

“妹妹,有火啊!”

少女隐约听见哥哥的声音,夹杂着大火吞噬木材的咀嚼声传来,她大喊一声,谁也听不清,她喊了什么。

那便是一个凄美的黄昏,寻常的云朵,染成了火烧云。

少女躺在灰烬中。


手无寸铁的有施族族人,哪敌王侯将相的金戈铁马。接连几个村庄被踏平,有施族终是俯首。

“哥哥!”少女睁开眼便是一声沙哑的叫喊。红色消失了,换以满目的青。

水青色的男子站在她的床边,少女看见一湖幽绿锁进他的眼瞳,没有一丝涟漪,泛起的雾霭,只不过是她湿了的眼角。

“我哥哥呢?”少女急急问。

“死了。”淡淡的两个字,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什么寻常事情,比如,睡了。

可能是早有预感,可能内心深处是清楚的,少女没有了反应,只呆呆地望着虚空。

男子的眼中闪过了什么,极迅速地。

“再休息一天吧。”说完,转身离去了,拂袖中,裹挟着一抹竹香,倾泻满屋。

现在想来,亦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一天,少女躺在床上在想些什么。是哥哥爬上树给她粘知了的样子吗?是哥哥揉着她蓬松的头发唤她妹喜的笑脸吗?是哥哥在火舌中瞥见惊惶的她而大叫有火的声音吗?

许是,妹喜也说不上来罢。


妹喜从小与哥哥相依为命,虽有哥哥疼爱,但打小便聪明懂事,常被村里人说她是个小大人,唯独在哥哥面前永远是个小女孩。

那一场火,烧死了哥哥,也烧死了那个小女孩。

翌日,水青色男子见到妹喜时,她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等待。初长成的妹喜,本应有的小女儿面庞已消失不见,白皙无暇的脸庞虽清秀隽永,却覆着层层冰霜。她静静坐着,不似洁白的荷花,是一朵晶莹的冰霜,仿佛一触,便会碎裂。而男子却注意到,妹喜悄悄摩搓的指尖。

“夏王对于我有施族觊觎已久,这是族内早已知晓的。只是,没料到,竟然这么快,我族便惨遭荼毒。族内人人,无不狠毒了夏王,却无可奈何,若要保我有施一族命脉延续,只能,求和。”

男子顿了顿,见妹喜并未开口,只好继续说下去。

“这场灾难,袭卷了我们三个村庄,几乎无一幸免,我族力量实在是无法与之抗衡。我们,只能这么做了。对于你的事情,我……”

妹喜打断了他,略带讥诮地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男子却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玉指,手如柔荑,莫不如是。

“你,也希望我有施族不再受此磨难的吧?希望你的遭遇,不要再上演,对吧?”看到妹喜直直地盯着他,男人突然有些心虚,便直说了开来,“夏王素爱美人,我族除了固定朝奉外,还需,献上美人。”

妹喜突然笑出了声,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激动,直到泪花夺目。

“皋和,真好啊,可真好!我一直以为,你是儒雅君子,竟让我看到你如此直率的一面。竹子啊,果然是空心的!

“既然决定摊开了说,那你告诉我,你方才说,我们有施族恨毒了夏王,如今势弱,只能媾和,那么,你可有计谋?可曾想过要为我族人复仇?还是,献上我,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

皋和面对妹喜突然的质问,脸上变了又变。他也难再维持那副飘然温润的模样,一道裂痕就此刻在他如玉的面庞。

“你以为我不想复仇?你以为我不恨?你以为我就此偷生?我的母亲死于战乱,我最好的兄弟,我也没能救出来,我眼看着他被活活困在火场。现在还要把你,把你交出去,我怎会不痛?”

妹喜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枯坐着,气息微弱地吐出几个字,“你不配,当我哥哥的兄弟。”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妹喜随着这些物件,来到了获泽,夏王的都城。

她看着自己,作为朝奉美人之首,自然是穿金戴银,绸缎裹身。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红绿绿的。而她想的却是那日,落日的昏黄,惊鸟的白羽,烧天的火红,以及空心的青竹。

她不再笑。在这一众美人中,却更显独特。

她,不负众望地,被夏王一眼选中,便是一朝踏进金銮殿。

没有人知道,最初那些日日夜夜,她是如何度过的,没有人知道,撕裂之痛之于她,是如何化解的。

似乎她越是冷漠,夏王越是不弃。

珠宝,金银,丝绸,如流水般送进她的寝宫。她命人保留了初入寝宫时那火红喜庆的装饰。夏王大喜,搜罗了各种红色的物件全部送到了她的寝宫。

直到那一日,一封密信,打乱了她的生活,如困墓中的生活。


她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直至指甲嵌入皮肉。是他的信,内容很简单,大事已谋,希望她能安好,坚持到那个好日子,祝愿族人大仇得报。

好日子?对她而言,那场大火,烧死了一切。

是什么让她活下来了?她不知道,是绝望到木然吗,是对复仇的渴望吗?

不,都不是。绝望,便不应苟活。复仇?她倒是想过。可她恨的到底是谁?是这个臃肿的枕边人吗?是。可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子孙,他的党羽。她有无数个机会可以一刀隔开夏王的喉咙,可死了他一个, 不够啊,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整个夏朝为她的哥哥陪葬。

现在,也许是时候了,她终于不用担心夏族死灰复燃了。至于族人,她毫不在乎,这些所谓同胞,在危难之时,将她一把推出去,现在,还指望她能祝福他们?真是可笑。那个皋和,尤为可笑。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说到底,她不过是夏王的一个玩物,她始终清楚这一点。

再也回不去了罢。那个溪水清澈的夏天,有哥哥护着的日子, 有皋和静立身边……

“婵奴,请大王来。”妹喜的侍女愣住了,这是妹喜入宫以来,头一回,主动请大王前来。婵奴心想,终于,女人呐,还是抵不住诱惑的。

不消半炷香的时间,夏王疾步而至,他大声浪笑,“喜儿,孤来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下人说是你主动来寻,孤有多么高兴啊!”

妹喜仍旧是那副淡漠神情,“大王,喜儿心下是感念大王的宠爱的。只是,只是这宫中实在无趣,喜儿方才倒是发现了一个新鲜玩意,想与大王分享。”

“哦?竟有如此好玩意,若能博得美人一笑,孤重重有赏!”

“大王,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妾偶然发现了新玩法罢了。婵奴,去取来十匹。”

十匹上好的丝绸便被奉上,有红,有绿。

夏王仍是困惑不已,他揽着妹喜盈盈一握的腰肢,缓缓地摩挲着。

妹喜冲着婵奴微微点点头。一匹绸缎,顶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吃食,轻轻一扯,嘶得一声,就算废了。

夏王却感到妹喜柔软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一瞬,夏王觉得他听到了世上绝美的曲调。

妹喜笑了。

绸缎越是撕得干脆,妹喜越是笑得开怀,而夏王越是着迷。就这样,流水般的绸缎被送进宫中,不作他用,只一匹匹地撕开。

妹喜笑到泪水都要流出来。真好啊,做一个宠妃。

自此,妹喜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妹喜回忆这一切时,脸上仍挂着笑。每当她看到那些撕裂的红色、绿色,她总是笑中带泪,每当她看着那些愚蠢的官员溺死酒池肉林,她总是笑到捧腹,每当她戴上人人趋之若鹜得官帽,她总是觉得这小小的帽子真是可笑至极。

夏朝,亡了。

夏王命人来接走妹喜,要带着她一起逃离。她拒绝了,她让婵奴顶替了她,也算满足了婵奴一直以来的愿望吧。

她看着殿内满目的红帐,似一个火笼。她轻声说:“哥哥,深陷火海,妹妹不能救你,只能,这样一直陪着你。”

红烛倒,火舌起。

是大火吞噬周遭的咀嚼声,是殿内厮杀的惨叫声,是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这些声音充斥在妹喜的周遭,又突然,四下寂静。

这一次,妹喜终于清楚地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妹妹,要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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