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太遥远，今天只想聊聊小人物。
金庸与古龙的粉丝，每每在网上掐架。其实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谁好谁差只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不过在刻画小人物这一点上，古龙的成就还是稍胜一筹的。那些在金庸书中一闪而过的甲乙丙丁，到了古龙笔下，就可能成为某一章、某几页的临时主角。
江湖中哪有那么多英雄美人，绝大多数不过是些寂寂无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无门无派，外表平庸，武艺低微或者干脆没有。他们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既无法改变现状，也无力对抗强人。
他们的生存之痛，是整个江湖最真实的体验。
他们无声无息地隐藏在各个角落里。而古龙手中的笔，就像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从这些不经意处扎进去，一针见血。流出来的，是幽冷复杂的人性。
1、东三娘
茫茫大海中，蝙蝠岛是一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
这里只有黑暗。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将一切重重包裹起来。
东三娘无名无姓，住在蝙蝠岛地底深处的一个角落中，东面的第三间屋子。
她连房门都没有出过，这间分不清日夜和年月的小黑屋，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她没有眼睛，是岛上众多的“蝙蝠”之一，即使走出这座地狱，也难有容身之处。
她在蝙蝠岛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她的性别。她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下一个客人。
“在这里的女人，全部都是一样的。”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折磨我？”
“我几乎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
楚留香对她，不单是英雄侠士对于弱势群体的打抱不平，更是发自内心的理解、同情和尊重。
尊重她的感受，聆听她的意见，支持她的愿望，把她当成朋友平等对待。
所以东三娘愿意勇敢地走出这间囚室，在黑暗中为楚留香引路，与他一同冒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女，也可以为知己者死。
东三娘本人的故事已足够让人唏嘘，可古龙还觉得不够，又捎带将隔壁房间的女子写了几笔。
那女子也跟东三娘一样，在麻木和厌倦中度过年年岁岁。直到有一天，她从一个客人手中的鼻烟壶上摸到了一幅山水画，勾起了对故乡童年的回忆。她向客人索求，却被赏了一记耳光。
足不出户的东三娘根本不认识她，却不顾性命地扑上去帮她出头，不惜招来整个“蝙蝠”组织的搜捕。小小的鼻烟壶，是她们仅存的一点尊严。
任何一个看似卑微的人，都有潜藏于内心的喜怒哀乐，爱与渴望。谁也无权剥夺别人的尊严和生命。
所以《蝙蝠传奇》讲述的不仅仅是侦探和侠义，也是关于人性觉醒的故事。
2、龟孙子大老爷
龟孙子大老爷本姓孙，是江湖中的小混混，个头小，脑袋大。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且花钱如流水，经常因为欠账被扣留在妓院酒肆，等着别人去赎他，居然每次都能如愿以偿。
因为他有一样特别的本事，就是找到大名鼎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通和大智。只有他能找到。
江湖中从来不缺怪事，总有解不开的谜，寻不到的宝，复不了的仇。那个年代没有百度也没有谷歌，谁能指点迷津？只能通过龟孙子大老爷，去找万能的大通和大智购买答案。
可是直到龟孙子大老爷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从来不肯见人的大通和大智，竟然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竟然就是龟孙子大老爷。
谁都没有想到。
龟孙子大老爷本是个聪明绝顶的老江湖，完全可以依靠才智出人头地。然而对于一个武功不高的人来说，知道的越多，危险也就越大。
他怕死，所以只能活成一个整天烂醉的市井无赖，大隐隐于市。越渺小，就越安全。
可他又不甘心被埋没。他什么都知道，也愿意帮人排忧解难，只是不敢让别人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杜撰了大通和大智两个世外高人。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都知道一点；另一个本事更大，无论别人提出多困难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
一手交钱，一手给答案，龟孙子大老爷用最世俗的方式替人消灾解难。
大智若愚，这是他的生存之道，是他给自己找到的安身立命的位置。可惜他太聪明，连叶孤城的绝密阴谋都能察觉到，最终还是死在自己的才智上。
世上有多少像龟孙子大老爷这样的人，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力与弱肉强食的社会抗争，只能在清醒与沉醉之间倒转，在积极与消极之间徘徊，在出人头地与明哲保身之间左右为难。
3、两个张老头
古龙的武侠世界总有一股市井气，小商小贩，饮食男女，吆喝声，叱骂声，赔笑声，都在纸上跃跃欲生。
在一枚吃货眼中，古龙笔下的美食，绝对比金庸的更接地气。他最喜欢街头巷尾的美味，《蝙蝠传奇》中张三的烤鱼，《欢乐英雄》中麦老广的烤鸭，《白玉老虎》中和风山庄的蚝油牛肉……随手几行文字就能让人流口水。
古龙对牛肉面似乎情有独钟，在《离别钩》和《萧十一郎》中，都有一碗午夜街头温暖的牛肉面。巧的是，老板都姓张。
《离别钩》中的面铺，开在一条无名小路边。店面很小，却很干净，菜卤得很入味，而且绝不会有苍蝇。
店东张老头每天一大早就要起来准备卤菜和面条。他也问过自己：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但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想到了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这里不但价格便宜，还可以赊账。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那些穷朋友很可能就要挨饿。
寒风中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面，就能给人小小的、雪中送炭似的温暖。这就是张老头发现的自我价值：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有没有联想到我们自己？每天早晨被闹钟惊醒，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想到又要开始一天的劳碌，谁不是头大如斗？可终究还是要爬起来乖乖去上班，因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去工作的话，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好逸恶劳是人的原始本性，可我们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这就是责任。
《萧十一郎》中那个老张的生意更小，只在长街尽头摆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子。不论刮风下雨，过年过节，从未休息过一天。
老张不像一般生意人那样讲求和气生财，他永远只有一副冷脸，话也很少。
名震天下的大盗萧十一郎，要请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风四娘吃饭，没有选择豪华的老字号大酒楼，而是把她拉到了这个小面摊上。
非但如此，他还要忍受老张的白眼，坐在一边等老张慢悠悠地喝完面汤，才给他们端菜上酒。上菜慢也就罢了，还把盘子“砰”的一声扔在桌上。
有几个英雄豪杰能受这种闲气？换成别人，就算不把老板揍一顿，也会掀桌子走人。
萧十一郎不但没发火，反而还有点心虚：“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已还清了。”风四娘也是一笑了之。
这就是古龙小说最可爱的地方。仅仅半页纸，就同时写出了老张、萧十一郎和风四娘的个性。
老张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江湖的血雨腥风离他很远。无论来的客人是盖世英雄，还是穷要饭的，他都一视同仁，既不谄媚，也不嫌弃。这就是他的独立精神。
萧十一郎显然对这个面摊子怀有某种感情，可能他以前落魄潦倒时，受过老张几碗牛肉面的恩惠。作者没有明说，但“一吊钱”几个字引人联想。
而风四娘的爽朗亲切、通情达理，就在她这忍不住的一笑之中。
所以古龙的江湖是一个立体空间，从顶层到底层，人格都是平等的。真正的英雄，懂得尊重他人的性情和生活方式。
4、犬郎君
江湖中懂得易容术的人很多，但像犬郎君这么另类的却数不出几个。
别人的易容术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化妆成另外一个人，犬郎君却能化妆成一条狗。而且他走路的姿态，摇尾巴的样子，叫唤的声音，跟真狗一模一样。当他第一次出现时，连一向眼尖的陆小凤都没看出这条狗竟是人扮的。
犬郎君在幽灵山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因为在顶尖高手面前，易容术不过是雕虫小技。
能来到幽灵山庄的人，每个人都有过辉煌的历史，每个人都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只能躲在山庄里，听老刀把子号令，助他在武当派庆典上发动袭击，夺得掌门之位。
犬郎君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他那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替刺客们乔装改扮。一旦任务完成，他就成了废物和隐患，必被灭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犬郎君胆子虽小，头脑却清醒得很。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卖个人情给陆小凤，然后求他带自己一起走。
当刺客们出发前准备杀掉犬郎君时，陆小凤和搭档柳青青保住了他。那几句对话很有意思：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问道：“你是公狗？还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欢睡在主人的床旁边，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欢睡在门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随便你（陆小凤）想带多少去，我都不反对。”
这一步走对了。因为陆小凤确实很够意思，离开幽灵山庄后，神不知鬼不觉就用一条真狗把犬郎君给掉包了。
犬郎君去哪了？作者没有说。只是在刺杀行动失败之后，才告诉读者他一直躲在暗处，并在粉碎阴谋的整个过程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书中没有交待犬郎君来幽灵山庄之前的故事，他为什么要伪装成狗？人生苦多，有的人宁愿做狗也不想做人，但真正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只有犬郎君一个。如果一个人不得不以一条狗的模样生存于世间，其中想必藏着很多无奈和委屈。
世上有的狗比人更可靠，有的人却连狗都不如。虽然外表无法伪装成狗，可内心是不是早已没有人的模样？
我喜欢金庸的大气，更喜欢古龙的小格局，小境界，小人物。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有几个能成为英雄？小人物才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写照。
在武侠故事中，小人物的声音总是被主角们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主旋律所掩盖。
在现实社会中，他们活得有血有肉，却不被历史记起。
古龙说：“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实的，根本就不愿去体会别人的痛苦。”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更少有人问津。
所谓人道主义，不是去解放全人类，而是感同身受地理解平凡人的苦和累。古龙以平等的视角观察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们，倾听其人生，尊重其人格，这就是其作品中的人道主义。
因此在古龙的江湖中，那些命运单薄的小人物，也能闪出刹那流星般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