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4年,我出生在南方某个农村。在我之前,我妈生了姐姐。我姐之前,几个伯伯都有了儿子。
我姐出生时,我奶皱了皱眉,还是给来庆贺的人们递上喜糖;我出生时,听说我是女孩,没看一眼,扛起锄头就去了地里干活,村里的人没敢上门。
我家并不富裕,也算不上穷。只有我姐的时候,家里好吃的堆得烂了她都不愿吃,气的我妈打她。有我之后,家里开始穷了,再没余钱买一大堆吃的。爸妈双双从国企单位失业,妈妈在家带我,爸爸开始和二伯学手艺,搞装修。本来一切尚可,这时候我爸和当村支书的大爷家的三叔关系不好了,那时候计划生育很严,得亏三叔忙前忙后,我家才没有被计生办找上,但是之前我爸和他谈好给五千块报酬,三叔居然反悔了,要我爸出两万,那会真没这么多钱,我爸脾气不好就和他吵吵,结果他就把我家告发了。之后计生办天天上门,我爸我妈被迫东躲西藏,最后一起南下打工。
我跟姐姐被留在家里,由爷奶带着。当时我半岁,姐姐四岁,家里的长辈都重男轻女。听说我出生没几天,大伯就和奶奶商量把我送去下乡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里,被我妈发现后以要和我爸离婚威胁,我才没被送人。我也庆幸没被送人,我有一个玩伴就是被亲生父母抛弃送到现在这对养父母家里,小时候她就得和大人一起下地干活,我从没看到她拿钱买过零食,穿的也是她哥不要的衣服,后来初中她没有读书。
我没有这样的命运,只是经常会被我奶打骂。我姐很小就有记忆,她说每天早上我奶去门口池塘洗衣服,回来就能发现床上的枕头留下了我干坏事的痕迹,然后她就会边骂边给我换衣服,还拿指甲扣我,可是我就是不长记性。我很小的时候总拉稀,爷爷奶奶自己吃饭吃菜,让我姐俩喝粥。爸妈也不是没有给钱,当时他们在广州一个月不足六百的工资,五百寄回了家,我奶抱怨我爸妈给的生活费少了不够我俩用,转头却把钱花在了几个哥身上。
爸妈出去打工不足一月,我家的小猪就被杀了,这头猪和我姐一般大,当初养它是给我姐当宠物玩伴,它死了,爷爷奶奶吃光了猪肉,我姐没有喝汤。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包括有一年我和我姐估计因为辣椒酱吃多了,都着了很重的火,额头长了大包,我奶带我们找了镇上一家诊所,生生割了,现在我额头还留着印,当时的疼已记不得了。确切地说,四五岁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要是我能讲的,都是我姐说的。
五岁之后,我能记住一些事了。那时候我们还是跟着爷奶住在一起,他们依旧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紧着给几个堂哥表哥。
有一次,姑家办事,一大家子都要去她家吃饭,期间我姐拿了一颗桌上糖盒里的糖,大哥也想要,但是那个包装的糖只有一颗,大伯母直接一把抓过去给了她儿子,我姐当时一脸窘迫,手讪讪的悬在空中,就那样呆站着,眼睛红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着跑去大哥的面前,抢走了他的糖,然后快速扒了纸皮把糖塞进我姐嘴里。大伯母看到这一幕气的推搡我,骂我有人生没人养。我奶没管,我姑也不说话,我被推倒在地哭了,我奶冷哼一声,“讨饭的样,一颗糖就没皮没脸了”。
我奶觉得一颗糖是小事,可她从来没有白给过我一颗糖。她家开小卖部,我每拿一个东西,她都会在一张废弃的烟纸盒上用蓝色的圆珠笔记着,有时候能凭空多记几笔,我知道,我姐也跟我私下议论过。有一次,表哥来家里,她给了表哥十块钱,然后在我家的账簿上记了十五。那时候我已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想就是从那以后再也不喜欢表哥了。跟这类似,有次村里一个亲坊带着孙子来跟我奶咵(聊)天,我奶给了那个男孩一包福满多方便面吃,当时我很馋,又控制不住难受。
那时候特想爸妈,每天晚饭过后不能看电视,要节省电,我和我姐只得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玩跳子(一种游戏),我们期待爸妈回来,那样,不仅有糖吃,更不会有人欺负我俩。总算在我七岁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妈不出去打工了,我很开心,再也不用吃讨厌的西瓜皮做的菜了,我只想吃西瓜红肉。
那天爸妈亲口对我俩说他们以后不出门了,我萌生出一种冲动。我去找三哥,骗他说我爸买了游戏机问他要不要玩一下,他果然就出来了。我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屋里我姐面前,对我姐说,“你打他”,我姐不敢,我抓着她的手往三哥身上挥,三哥这时才反映过来,发狠地甩开了我姐的手,我姐吓的退到了一边。登时我抱住他的腿将他扑倒在地,然后抓住他的胳膊疯了地咬,他痛得大喊大叫,使劲踢我,我不管,死命咬住他的胳膊不放,我姐慌忙去找爸妈,听到哭喊声后家里来了一群人,包括三哥他妈,我二伯母。二伯母一边哭一边骂我是野狗,我妈早就听说过几个哥老欺负我们,一时也忍不住爆发了,“说谁是野狗呢?你家的要不是老欺负我家老大,老小会咬他嘛,别以为我们不在家就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欺负我俩伢的,做哥的不帮妹就算了还欺负妹妹……”说的最后二伯母没了颜面,气呼呼地带了三哥离开。她一离开,我就哭了,一部分吓的,一部分是喜悦,三哥老打我姐,我报仇了。长大后偶尔看到三哥,看到他胳膊上牙印的痕还在,除了觉得自己太狠,我感激妈妈,那次打架她如果没有给我撑腰,我以后将不敢反抗。
那之后我姐没再被欺负,我还略施小计,报复了老指使我俩的大哥。有一年他曾把我妈过年回家给我带的一只布狗用刀铰坏了耳朵,我暗暗记着,现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偷偷地进了他家,找出大伯父放在柜子里的一个本子,以前看过他在上面记账,我就把上面的记录都拿大哥的水笔涂黑。后来他被他爸暴打一顿,谁都不知道是我干的。
02
我报复了欺负过我们所有的人,除了我爷我奶。那时我认为,爸爸的兄弟姐妹跟我家没有关系,但是没有爷奶就没有我爸,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爱。
我以为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是因为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不能给家里带来好处,他们也经常在我面前念叨,说只有男孩子长大后才可以光耀门楣。于是我觉得只要好好读书,将来自己能赚很多钱了,拿来孝敬他们,他们就会喜欢我。爷爷奶奶对几个哥哥那么好,那是因为他们是孙子将来都会孝敬的。
我努力地读书,不想被人质疑长大后我不能赚钱。我以为我有出息了我奶就会改观,我甚至谄媚地跟她说长大后有出息就给她包白糖喝,她当时也笑嘻嘻地应承了。之后又继续把钱给表哥花,好吃的留给堂哥们,我并没有灰心。
直到我念五年级,家里盖房子,二伯父家也盖房子,当时姑父承包了两家的活。有一天我放学后,看到我妈在跟我爷争吵,我爷说我家占了二伯家的砖头,我家没有,我妈反驳,我爷爷来了一句,“你滚,我不跟你说,你不是我家的人……”我爸没忍住冲出屋来,气得动手要打我爷,待我姑父出面澄清,这事才罢了。在我家很穷的时候,没有人帮一把,叔伯一口吃的都不给。每个月给了爷奶五百照顾我跟我姐,结果我俩都营养不良,直到现在我还是很瘦,头发很黄。由此爸爸对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很是失望,那时候我也失望,原来爷奶从来都没有把妈妈和我姐俩当成这个大家族的人,难怪不喜欢。我放弃了要他们喜欢我的想法,但是我比以前更想要证明自己。我要让他们后悔,我不比男孩差。
我更加拼命地学习,期待着早日所有人能对我们姊妹刮目相看,我的成绩一直保持班上第一,姐姐也在前几名,妈妈很欣慰,同时我的家境渐渐转好,爷奶对我家的嘲讽冷落也少了。我很开心,以为一切要好了。
可是我错了,那天,我奶跑到我家,跟我爸理论。原来大伯之前跟我爸谈过一个工地,但是他自己没干,工程结束后居然要空口套白狼,非要我爸跟他平分工程款,我爸当然不同意,他自己一个人干的那么辛苦,看在兄弟份上才给了两千。大伯不满意居然指使我奶来讨。我听的清清楚楚,我爸跟我奶把事情说的明白了,她却还坚持我爸该把剩下的钱给我大伯。那一瞬间我很委屈,我奶不爱我爸,我气呼呼地嚷嚷,“大伯是你的儿,我爸就不是嘛,你们偏心也不要这么厉害,要不要我家把全部的钱都给他们”,这是我第一次吼我奶,她愣了一下,也对,我已经不是能任她打骂的幼童。钱当然没给,我还气我爸了两千。
那天晚上我彻底想明白,不仅我们被抛弃,连我爸都被爷奶抛弃。我记得我爸很气愤地让我奶别管,我懂,他更伤心。我对爷奶彻底死心了,心想,“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用你们的喜欢。可是,凭什么不喜欢我爸?我爸又不是捡的”,我开始憎恨他们,再也不叫爷爷奶奶。直到有一天我同桌说他生日爷爷给了多少钱,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每年过年也只给十块的压岁钱让我姐俩平分,他们明明不穷,每次表哥来就随随便便给很多钱,我很嫉妒,同时也难过。他们连我爸都不在乎了,我要报复,这不公平。
03
也是好笑,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着,就是怎么报复。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契机。我家那边年年夏天,村里就会来戏班子唱大戏,爷奶会挑一摊子货去戏台子底下卖,但是这次我奶去不了,她回了娘家照顾生病的我老奶,我爷一个人看着货摊子,中午我姑给他送饭。我清楚利用这个机会我可以偷到钱而不会被大人察觉,事实上,为了让我的窃取行动更方便又自然地实现,我陪我爷卖了几天的货。农村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活动,来个戏班唱戏就跟过年一样,不仅全村的人都来看,连带着十里八乡喜欢看戏或者喜欢热闹的都会过来,带的孩子越多生意越好,我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搭手给他帮了很大的忙,他给过我吃的,还给了五块钱,但是这并不能打消我要报复他的念头。
帮他卖了三天货后,我真正迎来了下手的机会。那天中午过了一点,姑妈还没来送饭,因为那时我爷还没有手机,他担心姑妈出了啥事要回去找,让我一个人看着摊子,他走后,我从屉子里取走了三百块,还拿了几张二十面值的纸币,我不敢拿太多,怕被发现。还好爷爷回来后,并没发现钱少了,他一向不点钱数,要是我奶在,下手没这么容易。
实施成功后,心里舒坦了,这种感受,就像武侠剧里男主人公谋划多年总算大仇得报了。当时我一点都不愧疚,我觉得这是爷奶欠我的,他们不爱我们,还把本该属于我们的给了别人。我把钱压在被褥里面,每天晚上睡觉前摸一摸。我没花掉,好像也不想花掉。
那三百多块到现在还在家里,只不过怕被我妈发现转移到了我的箱子里面,好几年没翻了,估摸也旧了。钱旧了,人也旧了,随着我们长大,不知不觉爷爷奶奶已经老了。
04
半个月前,爸爸在微信群里说,家里人想给奶奶办个八十大寿,还说年纪大了没多少活头,问我和我姐回不回去,当时我没回复。
那天晚上,我才发现,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想起我爷我奶了,也许是我上初中后就在学校住宿,回去也不去看他们,渐渐的,我居然把他们忘了,我忘了曾经多么渴望他们喜欢过我,哪怕一丁点,我忘了知道他们不爱爸爸时那么失望,我甚至忘了我蓄谋好久偷他们钱的事,只有箱子里的几张纸币,存留着我曾经憎恨过他们的证据。
我还是回家了,并不是我原谅他们了,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把他们剔除了,除了过节回家看爸妈被我爸叫着去我爷奶家坐一坐,我根本跟他们没有任何交集,我甚至忘了,我还有爷爷奶奶。我长大了,家乡之于我,如今只剩爸妈和老宅了。
奶奶大寿那天,我给她包了一个大红包,我已毕业一年,我用我自己挣的钱,还了当年偷了她的钱,还有一份愧疚。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成的愧疚,大概是我知道,父母可以选择偏爱哪个子女,父母可以选择不帮子女带孩子,父母甚至还可以选择不喜欢子女的孩子。没懂之前,我很无知,我懂之后,开始变得宽容了。我甚至有些理解,重男轻女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对于没受过文化教育的我爷我奶,已经没有苛责的必要了。
持续了十多年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竟自我化解,那天我握着我奶的手,可能是她很少见我,或者她年纪大了有点糊涂,竟然不知道我是谁,我爸在她耳边大声说,“这是你孙女,这是你二孙女”,很久,她才反映过来,“好,我孙女啊,我孙女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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