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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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花瓣网(侵删)

火车鸣笛了。

站台忽地沉寂下来,遗落在旅人的身后,火车头拖着它笨重的身子徐徐向暮色里驶去,然后蓄满了力,发出“哐切哐切”的声音,仿佛匆匆,要撞开重重低垂又寂寂的夜空。

同一节车厢里,三人成排,两两相对,林林总总的行李爬满了脚下,空气里砌满了老坛酸菜牛肉面的酸爽味,不留一丝的缝隙。绿皮车厢在高架桥上,脚下掠过万家亮起的灯火,不大明亮的玻璃窗上里倒映着许思齐颦起的眉。同坐着的,是四个年轻的背包客和一个正磕着瓜子的肥胖女人。

年轻的背包客从飞天的敦煌说起,聊到南疆玉盘似的落日贴着戈壁滩的棱线。他们刚从新疆夏塔古道徒步回来,从草原到森林,越过河流,跨过山谷,看到雪山,而这趟是准备进藏,去冈仁波齐转山。

许思齐一把扯了耳机,怒目似地扫了他们一圈,能不能安静点?火车驶入了隧道,明暗交错,年轻背包客张扬的神情变得错愕,但张扬的神情挥之不去,清晰地复刻在她的脑里。

说白了是嫉妒,它像燎原的火势一般,将她顷刻覆灭,留下一堆白骨暴露荒野,又有些难堪。他们看向许思齐,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眼神仿佛像将她凿出一个洞来,看到她的心底里去。

许思齐闭了眼睛,是了,她羡慕他们年轻的皮囊,更嫉妒他们有着敢于流放的勇气,就和陈起一样。

陈起,陈起。

看到丹波发来好友验证的消息,这个名字随着尘封已久的记忆翻涌而来,始料未及,她一退再退,避之不及。下一刻,已经简单撮拾了两套换洗的衣物,匆匆赶上了这趟进藏的火车,前后花了不过两小时。

坐对面的女孩翻了一个白眼,小嘴一张,低声咒骂了句神经病,头给一歪,阖上了眼睛。旁边的女人看好戏似的,头偏过去问,你去哪啊?许思齐不可察觉地往右挪了挪。

“西藏。”

“一个人?去玩吗?”

“见一个朋友。”

“见对象呢吧?”

“和你有关系?”

女人悻悻然噤了声,又在一旁磕起了瓜子,盯着手机屏幕刷着短视频,笑得没心没肺。突然她又叼着瓜子,指着屏幕说,姑娘,你头回进藏吧,可得小心些这高反的哩。

许思齐负气地带起耳机,别过头去,全然没有搭理。

这不是她第一次进藏,但要算起来,整整有八年没有回来过了。难捱得很,倒不是列车要开上十来个时辰,只是时光的洪流将他们冲散至不同的营地,重回的路上难免荆棘遍地,这荆棘横亘在了她和陈起的中间,荒芜地疯长成一片,没有尽头。

头回进藏,也是凌晨。那时候,他们尚且需要到拉萨转乘火车,快到拉萨时,陈起躺在下铺便不对劲起来,胸闷气短,指甲紫绀。许思齐蹲在地上,歪了歪脑袋说,要不咱回去吧。他有些喘,笑了笑说,你当我们来旅游啊?陈起支起了半个身子,吸了一口氧气,又打趣说,昨天晚上,全场可就数我喊得最响亮。

这口号喊得是,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动员大会上,是研究生支教团的志愿者,他们统一穿着蓝色的短袖T桖,后背用草书书写着的“向西而歌”,笔墨恣意泼洒出星星白色的圆点,醒目又热烈。

他们服务的地方是林芝市墨脱县下辖的小学。墨脱县地处雅鲁藏布江的下游,喜马拉雅东段和岗日嘎布山脉的南坡,海拔低,也温和。但其实,它更像耸立在高原的一座孤岛,彼时年少,少年们正意气风发,以为有了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拥抱这座边陲小城。

彼时公路还未全线落成,靠小型面包车和脚力才勉强进入墨脱,脚下落满了碎石,车开得并不稳当,一路颠簸。同行有个志愿者,是个眼镜男,学校相声社的人物,坐在副驾驶,一板一眼,分饰两角,唱起了单口相声,有模有样。司机师傅也乐呵呵,他说,墨脱啊,就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

陈起一听,来了劲,起了个头,是好妹妹的乐队的《你曾是个少年》。

“我记得你的模样

你曾是个少年

你有深潭的眼眸

你有固执的臂弯

我也记得你的誓言

……”

他唱着,不觉间,整车忘却了落石与悬崖,成了合唱。

那是二零一三年,他们越过嘎隆拉雪山,沿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向南,途径原始森林、藤蔓飞瀑和民俗村落,那些五线谱或许化成柳絮,再生出苗来,长满了去时的路,攀枝错节,一日更比一日繁茂。 

那座位于山脚下的小学,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的是破败的建筑主体,三三两两的学生,和总也留不住的老师。一干人瞧着只剩下荒凉,他们也在风中摇摇欲坠。带队的老师叫孙青,在临下车前再啰嗦了一堆,想着得再加强补打上一剂预防针。

而今只记得孙青说,很苦。

陈起手上收拾行李的动作不停,他笑了笑说,那咱可得抓着点紧,连夜卷铺盖跑路,掉队了可自己负责啊。眼镜男在一旁挤眉弄眼,打趣道,那有人不得把家属给先圈牢了再跑。许思齐放下行李箱,昂起骄傲的小脑袋,明目张胆也不觉得害臊,她说,这人啊,是得跟着我跑。

众人都笑,陈起也笑,向着她眨了眨眼睛,许思齐笃定到以为那就是地老天荒。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地老天荒最不可靠,人生来就是孑然,一撇一捺支撑而成的人,全部是自己。

一晃八年,现下的她,甚至需要努力才能勾勒出陈起的轮廓,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许思齐索性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打开了陈起的微信界面,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他站在讲台前书写板书的背影,想来是哪个媒体做宣传时给拍摄的照片。孤零零的一张照片,没有任何文字或符号,某种意义上像极了这个人,没有标准的定义。

陈起的板书本是潦草,但在藏区授课时,他一笔一划,和照片里的方块字一致,摆得整齐,不带一丝潦草的痕迹。教室里的四周老旧、发黄还落灰,头回进教室时,他甚至找不到一支完整的粉笔。

三十来个学生就齐唰唰地坐在教室里,衣服老旧得发白,不乏有男生穿着成年女性宽大的外套,脸蛋上挂着的高原红将他们的眼眸衬得更加干净,也显得无辜。有学生,叫丹波,他怯怯地举手,他问,老师,你叫什么?你来会教我们多久?

陈起一时语塞,手心紧张到沁出汗来。他说这些的时候,许思齐正低头准备教案,她打趣说,陈起啊陈起,省教师技能大赛的决赛的时候,倒怎么还能见你有闲心哼上两首小曲?

他就仰靠在椅子上,眼神有些恍惚,手上夹着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说,像是他做了亏心事,这到嘴边的事,竟然说不出口。那天,陈起有些羞愧,逃也似地握着半截白色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上“陈起”二字。

他们的服务期是一年,也就是说,一年以后,这里又会来一批新的志愿团队,从介绍自己开始,再从数到三百六十五天结束。后来,陈起告诉许思齐,那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宿命感,和那支短小的粉笔,连同着破烂的教室还有四下端坐着的学生们生长在了一起。

支教生活像黄连,常常停水也停电,采买甚不方便,日常像僧侣打坐,和尚念经,进出更是难事。同行的志愿者坐在一块唠嗑时,总得抱怨上几句,眼睛溜一圈后,回到陈起身上来,像是在寻求他的认同。而陈起整个人都是恹恹地,全然没有听见,他问,我班上有个学生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课了,你们班上有这情况吗?

眼镜男说,有啊,不过我说兄弟,别放心上,这事啊,咱们左右不了。大家也附和,频频点头,劝着陈起别郁闷。

没来上课的学生便是丹波。他发来的好友验证申请还安静地躺在那里,许思齐退出来,点进了新的朋友那一栏,头像是日照雪山的一角,她看着那两行留言又愣了一会儿,手指僵硬地划拉了两下屏幕,才通过了验证。

“许老师,我是丹波。”在屏幕里跳出来。

丹波是陈起班级里最聪明的学生,尽管他十五岁,还在上五年级。这几乎成了墨脱人约定俗成的惯例,大多数孩子十岁才开始上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从最基础的拼音开始,从最简单的识数开始。

那是丹波没有来学校的第十天,他没有缘由地,匆匆地出了校门。陈起点头,依旧闷闷地,自顾地说着,我还是去探探情况吧。他的声音很轻,但许思齐耳尖,她正色着说,外头这雪下的,你别瞎跑。

陈起向着她做了个鬼脸,许思齐又问,听见没?陈起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埋进了领口,听见了,听见了。

隔天,天色刚醒,陈起就收拾得整整齐齐,轻手轻脚一打出门,就瞧见许思齐在宿舍门口伸展拳脚,四目相对,许思齐飞了一记白眼给他。

那已经是十二月,墨脱早已落下了雪。

上山的路艰难,沿途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由十几户或是几十户聚集而成的村落,隐匿在落雪下的或是另一个世界。孙青走在前头开路,中年人醒得早,晨起活动便撞见了两人,支支吾吾地瞧着就是有问题。她一口一个不省心,不遵守组织纪律,又转头回去简单收拾了番,训斥了两个小年轻一路。她没有停下,两人跟在身后,认错态度像小学生一样积极。

这大概就是用生命影响生命吧,丹波是他们的学生,而他们是孙青的学生。

丹波家的房屋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大约有七八米高,石头砌墙,桦木接搭,人字形的屋顶,积雪覆盖。进屋后,内部分为三层,一层有牲畜在活动,二层木板隔开,分里外俩间居住,三层是储放着草秸秆之类的物资。许思齐仔细打量着,陈起已经和丹波细声交谈起来。

陈起蹲在丹波的跟前,丹波低着头不发一言,他和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带着这座孤岛赋予他们的特质,像被储存在暗无天日的罐头里等待发酵的芥菜一样,少有人问怀,自卑又多疑,他们大多时候像嘎隆拉雪山一样,总是长久地沉默着。

陈起踌躇了会,转头对着孙青说,孙老师,镜头能不能停一下?

万籁俱静,雪落在屋顶,枝桠被积雪压断的声音依稀辨得出一二分。孙青点了点头,将镜头对准了屋外茫茫的雪山,留守儿童重返校园的话题对于他们而言,是极好的宣传素材。

“陈老师,我不读书了,再过几天我就出去打工赚钱。”半晌,丹波才开口。乌黑的眸子有太多情绪,他抬起手,擦了擦土灰的脸。陈起板正了他的身子,说,你抬起脑袋来。丹波拼命摇头,头埋得更低。

“你想读书吗?”

丹波摇头。

“那天放学,你问我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

“所以我要去外面打工。”

“哪个外面?”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到嘎隆拉雪山的另一边去。

陈起站了身子,走到屋子门口,他指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回头看着丹波说:“丹波,翻过嘎隆拉雪山,你看见的依旧会是另一座雪山。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山脉。”他斟酌了会:“你很聪明,老师希望你……”

“我没有钱。”他看着陈起,说:“波拉死了。

丹波的父母外出务工,常年没有回家,家里剩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捱日。丹波突然撇下课程来,是回来料理波拉的身后事,其实这屋子里隐约还有散不去的腐臭味。

三人由短暂的愕然又转为平静,陈起沉默了很久,仍旧问:“老师只问你,你还想读书吗?”

四目相对,陈起的眼里没有其他无关的情绪,只透出了笃定,在这方不大的屋子里,像是存在某种无声的电流,轻而易举地让丹波有了波动,他轻轻地点头。

丹波说,想,很想。

陈起站得笔挺,看着丹波,身后是连绵的雪山,就好像他和远山本就是共生。这一场对话,被孙青记录了下来。她不舍,仍旧剪辑为视频上传到了QQ空间。

火车像一头勤恳的水牛,拉满了动力,大口喘着粗气在黑暗里耕作。没有停歇的“哐切哐切”声里,许思齐有些恍惚,她退出微信界面,又打开了七八年未曾登陆过的QQ。翻了许久,才看见孙青上传的视频,视频不长,半个时辰,封面是一蹲一站的陈起和丹波。

也在这一瞬间,陈起的模样又清晰了一些。

许思齐打开了视频,尽管音量调整到了最大,对话也听不大真切,断断续续地夹杂着雪落的声音,好像随着那场雪飘到了嘎隆拉雪山以外的世界。

那年墨脱的冬天,下了一场又一场雪。来年开春时,嘎隆拉雪山一东一西的古冰川开始融化,山脚是湿地,草甸与花海成片,成群的牦牛也开始悠闲地信步春天。

窗外的黑暗像是一簇藤蔓,杂乱而疯狂地生出触角来,火车的时速也甩不掉它。许思齐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纷乱。她看见陈起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她在后面费力地喊,他回头,竟变成了丹波在向着他笑。

硬座并不能让她睡得踏实,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在外播《你曾是少年》,她的神经本就有些紧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从声音源寻过去,发现是旁边的女人在刷短视频。女人瞧见她的醒来的动作,慌不忙跌地擦了擦眼泪,赶忙将音量调降低了一些,好似怕许思齐又要讲出什么不留情面的话来。

许思齐拉了拉身上的羽绒服,瞥了一眼旁边女人的抖音界面,愣了三秒,又转过头去。她将自己的身子坐得更低,好像这样可以躲藏起来以汲取到更多的安全感。

车厢里的人几乎都已经在活动了,年轻的背包客也不知在哪站下了车。她看了眼手机,页面除了杂乱的推送外,还收到了微信消息。八点三分,丹波给他发送了一张图片。照片里的人是现下的他,黝黑的皮肤,刚硬的眉目,和那时候的他不一样。

日光已经撒到了车厢里,许思齐就这样坐着,像陷在柔软的海滩里,任由漫无边际的思绪将自己包裹。

她说,我已经快到林芝了。

果然一晃好些年,连丹波也有了随时随地对话的通讯设备,他的世界,想必也更加宽广了吧。在丹波重回学校后,陈起组织大家伙开了一场会,他说:“之前丹波和我说,他想去外面的世界,但他以为翻过嘎隆拉雪山就是了。”他们渴望外面的世界,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他继续说着,我琢磨了一些办法,电影比较可行,电影里有万千世界,我们可以组织电影进学校。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说,别瞎搞事。在入藏前,他们接受过规范的培训,和孩子展示外面的世界,务必得当。孙青曾和他们说,当你们讲圣诞老人时,就要想到这群孩子会不会把自己的袜子挂在床头,你又要怎么面对他们的平静下藏着的失落。他们带去的讯息或多繁杂,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这是来自于外界的冲击力。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得当,那就索性不去主动提及和逾越。

许思齐不满,反问,这也叫搞事?

然后是长久的寂静,没有人吱声。

陈起抿了抿嘴巴,依旧打碎了沉默与平和叠加造成的假象,我们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完成教学任务吗?

依旧是沉默。按部就班,完成知识点的教学,让孩子们步入下一个学年,仿佛是大家的共识,但却没有人过问,你们真正收获到了什么?就像是突然下了一场大雪,飞鸿踏过,不痛不痒。而西部计划的政策让他们可以从这里带走很多,诸如荣誉或者机会。

陈起不是,他的梦想很大也很广,不是熬满一年服务期而已,也不仅仅是带去一年教学的知识点而已,他更在育人。

许思齐突然觉得有些惭愧,又听见自己出了声,说,不就是一部电影嘛,去年上映的那几部,啥西游记降魔还有大闹天空不都挺好。还没等陈起开口,她又转头,你也急不来,先开始了再说。

陈起点头,继续说着,你们信我。许思齐毫无保留地相信陈起,墨脱公路不通,信息不畅,既然他们难以走出去,那就把外面的世界给他们搬到跟前来。他带来的世界,一定不偏不倚。

那时候,墨脱公路已经开通,他就一个人吭哧吭哧地跑下山去租赁投影设备。店老板怕设备被磕了碰了,不乐意,陈起就站在门口吹了四五个时辰的冷风,还押了身上全部值钱的家当,店老板才松了口。幕布不够大,教室不够大,他就把设备架在操场上,投在白色落灰的墙壁上。小小的操场上乌泱泱的一片人头伸长了脖子,也有不少附近的藏民跑来凑热闹。

他们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觉得欢愉。丹波跑到跟前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看电影。也看见像丹波一样的孩子们眼里散发出不可置信的光芒,脸上高挂着的高原红翻涌得更红,他们叽叽咋咋雀跃着,说着下一次,下一次要带姆妈来看。

下一次,被孩子们永远期盼的下一次就成为了常态。当然也远不止这么简单,每一次的电影,都成为了教学内容。陈起教学的科目是数学,他费力地花了一宿又一宿的时间将每一帧电影画面都搬进了课堂,不在教室,就在露天还滚着尘土的操场上。许思齐常和他一块整理,烦了也说,信你个鬼,你这办法真是太笨了。

他们就用着最愚笨的方式,努力地调和外界繁花带来的电波干扰,保护着孩子们依旧纯净和美好的内心世界。

常有一段时间,陈起每个月都要抽些时间跑下山去,许思齐原以为陈起不过去拉个设备而已,却在某一天,他做了面旗子,拉了条横幅,带了一个团队。喜滋滋地说,这是“梦想电影院”的民间公益团队,往后的每个月,他们都会上山来。

紧接着,他又说,即使咱们撤了。那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他们即将离开墨脱。

列车即将到站了,她站起身,收拾起了东西。旁边的女人见状,忙侧了身子,给她让道,问着,到站了啊?许思齐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又说,刚对不住了。

许思齐也不再瞧她,双手竟有些微颤,她匆匆地迈过了过道,走出了车厢。这趟旅程却像是回乡,每到一个站点,许思齐的心就被悬得更高,没有下落的据点。

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每一间教室的黑板上无一不歪歪扭扭地写着:老师,谢谢您。

学生散去后,陈起坐在教室里第一排的位置上发呆,怔松了很久,直到许思齐到教室来找他,打断他漫无边际的思绪,那些想法咻地在脑袋里闪过,又忽地破灭,零零碎碎。

陈起问,这算是……我们带的第一届学生吧?

“当然,陈老师。”

陈起他看着黑板上的字,指了指说,许老师,你有吗?许思齐不屑,要不去我班上看看,可比你谢谢还要大。

他一把勾了许思齐的肩膀,两人的目光对上,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陈起才收了笑,以前老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到现在,才悟了一些。许思齐挽住了陈起的胳膊,她说,丹波还一个人蹲在操场上。

“这好歹堂堂男儿,倒是扭扭捏捏。”考试结束后,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教室,也没有人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继续教他们下一个学年,好像这是他们浑然天成的默契,也习惯了来来去去如流水的老师。可是,他们依旧倾注了最真实的依赖和情感。

丹波率先站起来,他说,老师,谢谢你来这里教我们读书,还让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再用藏语重复了一遍,向着他深深鞠躬后就快步走出教室去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最放心不下他。丹波重新回来上课后,陈起每月的生活费都要匀出来一些。许思齐也匀,明晃晃的现金递到陈起的跟前时,他直摇头,许思齐嚷嚷着,我给人小孩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呛得陈起发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思齐笑,拍拍他的肩,拍照了。

离开那天,他们计划着早些出发。凌晨五点,面包车已经在候着了,不少的学生特意从各个方向跑来为他们送行,丹波也站在小小的角落里,双手绞成一团,眼神探出来又咻地收回去。来时行囊空空,走时也不是太多,只是牵挂与不舍沉重,在这样将明又暗的凌晨,来势更加汹涌。陈起瞧见了他,一愣,说,回去。

“陈老师。”他怯怯地向前迈出一小步,又缩回去。“我还能见到你吗?”

“能。”他扯了扯书包,你好好读书,翻过嘎隆拉雪山,我们就见面了。他拍了拍丹波的肩膀,宽厚有力的手往下沉了沉,就这么说好了,丹波。

告别总要收尾,大巴车驶出了学校。眼镜男望窗外探了一眼,惊呼,尼玛,陈起,你班上那插班生拗得很啊。是丹波,他就这样跟着大巴车后一路跑着,他大喊,老师,再见,再见,再见。陈起也探出头去向他挥手,说着再见。约有五六分钟,车子一个拐弯,把丹波甩在了视线之外。

许思齐抓着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她的大拇指顺着他的虎口来回地摩擦,像在宽慰陈起,也只有许思齐知道,她在安抚自己。

“我们来这里,就这样一年,意义是什么?”陈起出声,眉毛拧成了川字。

“孙青刚都说了,她为我们坚持下来的这一年感到骄傲。这里,是我们人生不可复刻的经历。”

他又问,那他们呢?他们……

“打住,还是多想想研三的事吧。”

陈起的神情耷拉下去,靠着窗子,开始发起呆来。

到达林芝时,司机师傅说,火车站到了。他顿了一会儿,又说,谢谢你们,来到墨脱。祝你们一路顺风。大家缄默无声,许思齐的眼眶微有些湿意,她想起去时的路上,师傅说,墨脱啊,就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

如今,她又踏上了墨脱公路,沿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一路向南,去时的场景又一一浮现出来。她的心居高不下,开始在风中摇摇晃晃,她想,或许是太害怕再见到他了。害怕见到曾经的他意气风发不再,又害怕他依旧是记忆里年少的模样,害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那个最没有勇气的人。

而他的孤勇,她向来知道。他曾有意无意地把心事透露给她,只是她窥见后假装未曾发生。回校后,忙碌的研三生活便席卷而来了,大伙不是在开题写毕业论文,就是在备考或者求职的路上。偶尔抬起头,发现该关心朋友了,于是陈起被问了无数次,准备到哪高就?

许思齐也拉着他备考,一摞摞的资料摆在他的面前,应接不暇的笔试和面试,时间的缝隙被无声地填满,一丝空隙也没有留给他,好像也无暇再去想墨脱和墨脱的学生了。

只是某一天,他照常收到了丹波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不过是近日生活,学习成绩,陈起却在他们租的屋子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到哪去,到墨脱去。

当时已经入夏,空调外机在轰隆隆地工作着,好妹妹乐队的歌声也逮着缝隙就越过重重的小破屋穿进来,屋子里的那团黑暗,不受惊扰地,肆意拔节生长,除了陈起还悬在半空中的那支香烟。

许思齐伸手向他要了支,够到了他口袋里的打火机。售价两元钱的雄狮香烟和一元钱的打火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廉价。许思齐有样学样地,一手叼着香烟,一手点起打火机,火苗窜地冒出头来,指尖也有了一抹猩红。

她问,你早就决定好了。这是陈述句,不是问句,好像她早就知道他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二零一五年,神舟十号实现与天宫一号的交汇对接,巷尾老旧音像店透着喇叭响亮着的,仍旧是好妹妹乐队的《你曾是少年》。而那时候,他们二十六岁,陈起告诉她,他要再回到墨脱去。

香烟微微有些发苦,绕过许思齐的舌尖,尼古丁挑破了她身体里沉睡的每一个细胞分子,它们在每一处神经末梢奔走相告,别留他,让他走。

陈起夺了她手上的香烟,丢到一旁,也把手上未燃尽的烟头一把丢开。

他平静地叙述,我是大山出来的孩子。

“所以……陈起,我们更不应该回去。”他们的世界,是广阔的原野,有着无限的可能和希望。从山里来,回山里去,莫不是被人笑话。

“你知道的,在墨脱有很多的丹波。就连我,我也是丹波。”

“你鼓励丹波要翻过嘎隆拉雪山,去看外面的世界,你说你是丹波,现在你又要回去。”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们走了,或许还有会其他的志愿者到墨脱去,不是吗?”她拔高了声音。

“可是没有人愿意留下来,你……”

“我不愿意。”她说,陈起,一年可以,但留在那里,不行。

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拿起床头的外套就往外面走,像风吹皱了一湖春水,重重的一声关门声惊扰了夜色。他说,没有人回去,我就要做那个回去的人。

九月,陈起又搭了进藏的火车,回了墨脱,众人一片哗然。有西部计划的履历加持和照顾,许思齐在众多的考试里脱颖而出,回了老家的省会城市,也同时收到了许多私立中学抛来的橄榄枝。她安慰自己,我要稳定的生活也没有什么错。

有人祝贺,有人唏嘘。

他们的对话是结束于“我不愿意。”她的安慰也不抵用,这句话就像滔天的巨浪,将她席卷到海底深处,难见日光,心底有个声音总在丝丝地冒出来,让她有愧。甚至有一回偶然遇见孙青,她连忙转身躲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尤其喜欢坐在临街的咖啡厅,观察窗前走过的人群,或许只有这样俗世的热闹才可以降解她心头的羞愧。你瞧,他们和我一样,大多都是凡夫俗子,囿于红灯和歌酒,不是人人都是陈起。

也曾鬼迷心窍,许思齐请了几天假,坐上了入藏的火车,然后她又惊呼,我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她宽慰自己的本领见长,去慰问一下在藏区艰苦作战的前男友,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重走了一遍老路,想起那年夏天,他们唱得那首《你曾是少年》。再去时落寞,无人能同唱,岁月如烟,往事飘零,和着年少的他们一并留在了那座小城。

再见时,他在教室内,她在教室外。

陈起依旧站得笔挺,板书也端正无异,许思齐就站在窗外,把自己裹得严实,露出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在转身的同时,看见了她。陈起微愣,捏了捏手中的教案,继续讲课。

她的耳朵瞬间传来被烈火灼烧的痛感。讲什么呢?讲男性、女性的人体结构,讲性知识。她靠在掉灰的墙上,摸了摸兜里,里头还藏着两根香烟,她缩了缩肩膀,又作罢。

她不记得是怎么跟着陈起一路走到宿舍,只记得俩人谁也没开腔。直到她说,你和我回去。

他舔舔干燥的嘴皮,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参加省级教师技能大赛时的样子。”许思齐坐在椅子上,双手藏在口袋里,将那两支香烟捏了又捏,她又说,陈起,你今天在教什么?我听着都害臊。平静地陈述,却带着难过,带着不甘,带着怨气,也带着责怪。

沉默,又是沉默,许思齐说,你看着我。陈起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犹疑,也没有闪躲。

“你和我回去。”

他索性撇开这个话题,自顾地说,有个女学生怀孕了,她才十七岁,甚至不知道自己受到了伤害。从来没有老师……教他们这些。

她只重复着,你和我回去。

“我不能这么自私。”

“陈起,这破地方迟早把你拉到泥潭里去。”她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似乎这地方将陈起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塑封在里头。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忽地不见了,她再没有看见光芒。

两个人的周身都像是披上了一层坚硬的盔甲,诡异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涌动。他们拿着剑戟,谁也不肯退让,就这样站立着,中间淌出一条越来越宽的河流,不知有多少个季节奔流而过,萧索从岁月的深处丝丝地钻出来,突然之间被剥夺走好几岁。

墨脱开始落下雪来,顷刻之间,山河万物,像羸弱的老人一般,白发苍苍。那日的雪像今日一样,又是大雪纷飞,刚冒出的新芽也退却在这场大雪里,好似要还给冬天一场盛礼。她踩在松软的雪里,丹波的步子一深一浅地在前头给她带路。

丹波长高了不少,考上了大学,不像是当年那个怯怯的小孩了。学校的变化也很大,操场铺上了塑胶跑道,也翻新了几栋独带民族特色的教学楼,教室里有了新媒体设备,丹波告诉她,不止这些哪,还有音乐室啊,舞蹈室这些。他双手插在兜里,脖子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又吸了吸鼻子说,可是没有老师会这些。

丹波讲着这些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恍如昨日,又不是昨日。

许思齐走得慢一些,丹波就停下来等她跟上来。她就这样听着丹波絮絮叨叨,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欢快起来,还得是陈老师务实,组建了图书库,全国各地来的图书和祝福。

她当然知道,陈起在校友群里没脸没皮地发了好一段时间的消息,甚至群发到了她的微信,只是又在两分钟内撤回了,或许那里头也陈列着许多她千辛万苦淘来的图书。

“还有啊,陈老师搞了什么一对一帮学基金,很多读不起书的孩子都有好心人来资助了。”

他说的话忽近忽远,许思齐仰天,哈出一口白气,视线也变得朦胧起来,丹波,你带我去见他吧。

丹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轻声说,啊,对,他想见你的。他开始埋头走起路来,步子越走越快,直到缩进了山林里。陈起便在学校后的山林里,安静地躺在那里,偶有灰林鵖在林间啼叫。

丹波说,许老师,你来迟了些,骨灰也被他爸妈带回去了。里头,里头只有一本教案。他们都说,陈老师对这里有着天大的恩情,坚持也得立个碑,就向着学校。

“人怎么没的?”

“送学生回家,雪天路滑,摔没了。发现的时候吊了口气,没撑过去。”

碑上的人影就那样笑着,直到现在,他的模样才明朗地显现在她的记忆里。不算出众,平平无奇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放到人群里更是普通,但他的眉眼刚毅如磐石。照片本是蓝底,她陪着一块到学校南门的影像店里给冲洗的,两块钱一张。那时,他拿着照片和自己的脸盘并放,龇牙咧嘴,思齐,你看我,快看我。

许思齐突然笑起来,怔松地站在原地,她说,他活该。

丹波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作罢。许思齐僵硬地蹲下身子去,她将自己埋在膝盖里,躲在臂弯里,漫天的风雪里。

“我想一个人待会。”

丹波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他回头说,许老师,我可以勤工俭学,你不用再给我汇生活费了。

许思齐没有动,像一座雕塑蹲在陈起的墓前,又像是回到了他们最后见的那晚,没有一点活的声息。她的心里空荡荡地,旷野的寂静将她一点一点地蚕食,只留下萧索和荒凉。

“陈起,又下雪了,他们也来为你送行。你们是一样的,只是你是一场来自远方的大雪。”

她想起火车上那个肥胖女人刷着的短视频,背景音乐是那时他们第一次入藏时唱的《你曾是少年》。陈起,就连网民都在为你唏嘘。她哼出了声,断断续续,像个孩子。

“我记得你的模样

你曾是个少年

你有深潭的眼眸

你有固执的臂弯

我也记得你的誓言

……”

你曾是少年,也一直是少年,将永远是少年。

雪落四下荒凉,风放肆地吹,它们不远万里,穿过山,跨过海,然后和他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将丢她在原地,泣不成声。

许思齐抬头,泪流满面。

碑上的他,是二十四岁的他,死去的他,依旧是二十四岁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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