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一深,花田里的花都谢了,只剩下枯的草和绿的枝叶。
那日中午,母亲手里提着几株月季回来了。我从堂屋出来的时候,她正往门口的小花坛里栽种。妹妹刚从学校回来,凑到她身旁问,咦,怎还有月季哩。母亲一边松土,一边絮絮叨叨道,天冷了,就这几株怕是活不成了。母亲素来爱花,平日里除了在花田里帮工,也会捡几枝管事的不要的小花回来,种在自家门口,第二年就能由当初的病苗头长成讨喜的模样。
夜里我正在桌前赶着学校活动的宣传稿,母亲上来推开房门,轻声道,我煮了饺子,歇会儿下去吃些吧。我应道,好。遂搁下笔跟着母亲下了楼。我们姊妹三人尤爱吃饺子,围在方桌三方,吃得鼻尖冒汗。母亲尝了几个,就搁下筷子看着我们,眼中满是笑意。她肠胃不好,不宜多吃肉食,但我们爱吃,她便常做。
“这阵子花地里的活计不多了,忙完了我就去张婶家帮工,她家新娶了媳妇,要盖房子,算下来一天的工钱比花地里还多呢。”
我停下筷子,抬头看着母亲,她望着吃花了脸的弟弟,一边给他擦拭着,一边叮嘱他慢些吃。副工向来是身强体壮的男人们的活计,母亲虽身体底子不差,小病却也不断,如何能够承受这些风吹日晒的体力活?我鼻腔发酸,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埋头大口吞咽着饺子。
逼近高考,我回来的次数愈发少了,压在心头的心酸不知不觉被繁重的学业掩盖。直到十月月底月考结束,倍感沉郁的我索性回家休息几天。这日我仍旧是下午到的镇口车站,下了车,远远看到张婶家已经建好的毛胚房。我思忖着,走过去,在几个帮工中细细寻找,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我走进去,找到张婶,问道,张阿娘,我妈回去了吗?张婶抬头见是我,伸手擦了一下脸道,没吧,今天还是刚结工,我瞅着她往水库边方向走了。我暗自琢磨,这天也不早了,她不回家去水库做什么,然后慢慢向水库方向走去。到了水库堤下,只看见前方一团暗红色的身影,她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走近,才看清她就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站了一会,开口道,妈,你在这做什么,她扭头见是我,笑笑道,回来了啊,然后指着草地说,你瞧,多漂亮。我愣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一大片草甸,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朵朵金黄的小野菊,就像是一张张笑容灿烂的脸庞,放眼望去,犹如一块金黄的地毯,被人温柔地置放于水库堤下。我极少到这边来,来了也无暇顾及,现在母亲发现了这一方圣地,于我既是欣喜,又是忏愧。
“这野菊啊,不像花田里的月季和玫瑰娇贵,路边野地,石缝田沟里都能生长。像是这天冷的日子里,别的花都没了,就只有它,反而最盛,金灿灿的,看了就舒服。”
我笑道:“妈喜欢移回家也种一片啊,就不用走老远来看了。”
“它自由惯了,哪能因为我喜欢就拔走,圈起来怕是没这儿好。”
我站在那,一时找不到话回母亲。她站起身来,拍拍尘土,走吧,回家,你弟弟妹妹还等着我做饭呢。
寒假很短,我在家没待几日又回了学校。来年开了春,母亲又回到了花田里帮工,我依然在沉闷的教室里笔耕不辍。直到六月,太阳盛了,走出考场的那刻,我突然极度思念起我那一生劳作的母亲来。回到家门口,花坛里的各色小花都开得艳了,低头细看,石头堆砌的护栏里当真长出了几朵小野菊。我想起母亲,被岁月风雨粗糙了双手,不会书画,不会弹琴,却在一介山野小镇里,为自己和儿女创下一方天地。无论要面对怎样的生活艰险,也从不因此怨天尤人。
待我放下行李,走到花田旁,一群身着棕色工作服的妇人们正弯着腰低头忙着采摘,但我一眼便认出了母亲,她头上戴着那顶熟悉的黄色圆帽,这顶帽子,从我出生起就见她戴着。我走过石板桥,走过灌木丛,来到她身后,喊了一句:“妈!"
母亲在一片深红色的玫瑰花海中直起腰来,转过头来对我笑:“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