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中的动作心理神态与其他评论

心理、动作、神态描写

你嘴凑过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的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脸红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的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

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

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的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这都身上发热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

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来在法国时候饭桌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叆叇,做出云雾状态,顷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

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是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想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

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

打消念头

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被甩

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按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

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颓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

只听得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

平静

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者汹涌翻腾的力量。

紧张

拼命回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尴尬

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我,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的道理。

颓唐

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惆怅。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儿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都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

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

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演说

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春心萌动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为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睡眠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

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

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他一忽睡到天亮,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躺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

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撞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似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

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接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

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得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月亮与脸

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

吓得慌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眉,眉毛上升入发。

头皮发麻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的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空虚

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

痛苦

这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肃杀

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冥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

让三分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这两天来,人斗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

呼噜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个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

起兴致

顾而谦的兴致像水面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

挤车

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

说话快

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

偷看

沿窗缝里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么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得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眼错,又似乎什么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

饿

鸿渐饿的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慢慢难度。

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

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信口胡扯

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我们自己是不是有时候也是这样呢?)

撒谎

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退步

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

少言

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改造句

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来还是那样脏。

惊骇

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颚合不拢来。

寂静

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愤怒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式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

撒娇

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仿佛求他保护。

生闷气

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混乱迷离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其他评论

女人的欲望

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的发闷,受了委托,仿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

规外行动

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

变为穷光蛋

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婚姻。

活着与光明

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

文凭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一家西餐厅的菜

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间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肤色

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

鸡肉

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

离别

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都交换过了,彼此再回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同舟之谊永远忘不掉似的。

自尊心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的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

违和

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就风趣减少了。

戒指

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纽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

留学回国

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成雨回到地面,一时的人都望着、说着。

吹嘘

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谈恋爱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轰炸

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中英夹杂

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春气

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春光

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

花香

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

大萝卜

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

鸟笼

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边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居。

围城

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抽水马桶

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宿醉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锯齿线的痛,舌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

预言

信口胡扯,而便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语言家都是这样的。

失恋

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

家斗

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

肚子

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

春之恋歌

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

骨头与倒影

狗为了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微光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暌隔得渺茫。

女人的体贴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嘱咐

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先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

破车

这辆汽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癖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

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里琤琮跳碰,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

油桌面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

跳蚤

鸿渐上床,好一会儿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

红烧肉与馒头

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碗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蛆虫

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标志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

好奇心

虽然这么说,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

老科学家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烤红薯

烤红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我想泡面也是这样,很多东西都是这样)

同路人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

教学套路

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知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记笔记罢。

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的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的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距离

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选课

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空白时间

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

缺点

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女人的脸

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汽,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

一句话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着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两个人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年龄

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

抱行政野心的人

这种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到了饭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跟他进去吃。

驾驭下属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镜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的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

行政人员社交

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

首长

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

机关位置

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

名教授

教授称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第二著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练习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在课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制定教本。

订婚

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

结婚

老师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之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

葡萄

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

请客

请他吃的饭未必像仍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

离开

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便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

女人

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

美国人与欧洲人

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想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

结婚

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一致对外

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

喜字蛋糕

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发脾气

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吵架

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

孤岛

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物价

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底飞升。

上海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批评

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

“小孩子”

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老钟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

计时机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钟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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