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能回看,看一次改一次,无休无止。这次修改过后,我立誓一个月之内不回看了。不能再这样改下去了……
那段时间父亲病情很不稳定,之前的药断货了,换了几次药效果都不好。
那天他又打来电话:“医生说要再换一种药,那药很贵,得自费……”我当时正站在电梯门口,和一群人等着上楼乘地铁,旁边的人看着我,我向下压了压帽子,向上拉了拉口罩,轻声温和地说:“嗯。买啊,我给你转钱。”迅速微信转账,挂掉电话。
我不敢多说第二句,怕忍不住哭出来,怕人看见,更怕父亲听见。难过从心口穿过喉咙聚到眼眶里,热辣滚烫,呛人得很。我努力把这不听话的情绪压了回去,从眼睛压到喉咙,穿过食管,咽进胃里。
我心疼他,可又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我知道“无药可医”是种什么滋味,我知道身患绝症的人多怕自己是个拖累……
浑浑噩噩上了地铁,思绪飘着飘着就回到很久以前……
高二那年,我被诊断出“不好的病”(我们那管绝症叫不好的病),从学校请假回来,家里没人。邻居说,你娘走了,扔下你们去北京了,你爹出去耍牌了,我没搭腔,搬了隔壁的梯子翻墙进屋,把自己关起来蒙头痛哭。他回来不知我怎么了,默默蹲在屋外不发一语,看我出来忙拿笤帚去扫地。回想我那时候的心情,应该如他现在打电话的心情吧……他那时没有工作,没有钱,我不为难他,一句话也没说,当天就回学校去了。
他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曾经差一点“死掉”。我也曾怨过他,可我知道,他也没有办法。现在颠倒了过来,我却不想做没有办法的那个,总会有法子。
我会努力赚钱,也许我能把医院养到攻克癌症的一天。但是赚钱真的很难,尤其我现在,更难。
我也有努力,每天学各种专业知识,听各种培训,向各路前辈请教,尽一切可能提升自己,但结果总不如意。琳达说,你太急了。琳达是我现在的主管,她很尽心尽力地帮我,可我总让她失望。我也对自己失望,很失望!
那天七夕,我给自己买了个蛋糕过节。回到住所一边吃一边哭,太甜了,甜到发苦。不想让情绪蔓延,就去看人跳舞。我搜“王一博舞蹈”,跳出来一段视频,《无感》。舞蹈很好,但歌把我唱哭了。
我又想到了从前,从前我是那么敏感,面对背叛,面对突然四起的流言,面对歧视和孤立,我感觉天都塌了半边,短短半个月,掉了二十斤肉,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反胃。如果不是我当年过于敏感,就不会生病,也不会被治出“绝症”。我认真地想过“死亡”这件事,我曾想在我走之前我要守在马路边,看有没有人不小心需要我见义勇为,我可以换他一条命,不白活一场。(一年半后发现是误诊,那时高考已经结束了)
那以后我就坚信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哪怕活得再痛苦,总是要活到底的。吃了那么多苦,还没吃到糖,没活到自己幸福终老,岂不是亏大了。
同样的,我觉得父亲如果现在走了也亏大了。他才五十出头,前半生没享过一点福。幼年丧母就不说了。偏我爷爷又腿瘸体弱,一个靠卖力为生的农民,养活自己都费劲。说起来年轻时候上过战场,也是光荣负伤,可我爷爷胆子却很小,从不敢惹事。家里养了多年的看家大狗,因为太凶吓到了人,被打上门剥皮宰杀钉死在地上,爷爷哭得泪眼汪汪却不敢阻拦一下,这样的性子自然护不住崽,父亲小时候挨打受气过来的,十成十随了我爷,用老话讲是个滥好人,用现在的话讲叫“讨好型人格”。长大后学习虽好,因家穷也没上成大学。结婚后的日子,不说也罢,我父亲实在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他适合单过。可他才单过了两年,就把自己活出了癌,没治。
我娘常说一句话,三十岁前看父敬子,三十岁后,看子敬父。我父亲没有享受过“看父敬子”,好容易等到他儿女三十了,他病了。
我现在都记得,那天他从医院回来,拎着一张片子进门就抹眼泪,说自己得了不好的病,我以为他又撒娇呢,一个感冒能出什么大问题。
偏偏却出了大问题。医生说,只有三个月了。
医生说,你们在县里治,就是以万为单位,去市里省里就是以十万为单位,去北京上海,就是以百万为单位,凭凭自己的家底,再看去哪儿治。
医生说,别抱太大希望,你们的目的应该是改善他的生存质量,尽可能延长他的生存时间。
我们从县里问到市里,从市里问到省里,最后问到上海。所有的医生都劝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我不能接受,他才五十出头!他还等着抱孙子呢,他贪图享受,才舍不得走。看吧,半年多了,他还能在院子里跳舞,骑摩托去山上兜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没生病,除了掉头发以及吃不好睡不好,他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我又想到从前,从前我以为我快“没了”的时候,没想过再也看不到父母有多么难受,就觉得世上还有好多书没看完,我得抓紧看。高三别人都在头悬梁锥刺股,我在看闲书。轮到父亲这里,我却接受不了,书都看不进去了。
人真别扭,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死亡都不怕,现在什么都懂,却什么都怕。为什么呢?成年以前父母尚年轻,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成年以后,便要对父母负责。说到底,人不怕死因为无牵挂,怕死因为责任未了。
我虽然喜欢胡思乱想,但却不喜欢回忆,也从不回头看,尤其那两年的经历,也许是怕自己情绪崩溃,总感觉一旦崩溃就不可收拾,会山崩海啸日月颠倒。可那段时间总是忆起过去,我不是会对伤害无感的人,反而十分灵敏,所以总会潜意识屏蔽那些伤心的记忆,不想便无感。
没想到因为听首歌从头想了一个遍,从头哭了一个遍。歌里说“没有事情过不去,过不去的只有情绪”。是的,我刻意忘记的,以为过去的,其实并没有过去,因为“情绪”。当年的情绪还葬在当年的那颗心里,不,也许是葬在了我自己的“胃”里,所以记忆掩埋之后,我心不痛了,胃却病了。
我内心升起一个念头,想医好我的胃,就得医好当年那颗心。我想起那句名言,“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亡,它们只是被活埋,并在未来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涌现出来”,怎么表达呢?挖出来再哭一场?好像只能这样。遇到悲伤,安慰没有用,建议也没有用,讲道理更没有用,哭才有用。
从那天开始,我允许自己想哭就哭,我愿意陪着自己一起哭。我告诉自己,有情绪就要及时发泄,过去没能发泄的,要找机会挖出来,再哭一哭,像“上坟”一样,定期哀悼,把陈年的悲伤缓缓泄掉。我想,总要给悲伤找一个出口,不然关在身体里久了,就变成了野兽。
王一博先生,感谢你这首歌,给我解压。愿你平安!我那时常做睡前感恩祈祷,以前都是为家人和自己,那天我加上了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