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时光的逐渐流转,申生的病情开始一天天转好,他似乎又开始向往起那如梦如幻的天堂景致来,于是便时时缠着族兄,询问如何才能到天堂里与母亲相见。族兄便掺杂着各类奇闻异事,讲了许多“修德”的道理——这些平日里听起来顶是无趣的话题,一经族兄讲出来却轻快了许多,让懵懂的申生总不免笑得冒出鼻泡来。
在族兄的耐心劝导下,申生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对母亲的思念也伴随着病痛的远去而冲淡了。在他的内心中,似乎也隐然意识到这场分离已经无法挽回,死亡终究是一场无法再聚的分离。尤其是在经历了与父亲多次的分离和团聚后,母亲的一去不返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涵义,只是这种感觉总也无法言说,让人心内压抑又无处释怀。
望着窗外积雪在阳光下发出晶莹剔透的亮光,申生不免会想到远处那座巍峨的宫殿。
每当父亲征战归来,或者遇到了什么重大节气,保傅和小叔都会带着自己进宫。宫中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也有很多令人回味的美食,每次都让申生玩性大发,舍不得离开。当然了,申生讪讪地朝族兄做了个鬼脸,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自己敬重爱戴的父亲,和时常都见不到影子的姐姐。
一提到这个与自己同一天出生的姐姐,申生的心里就总会很矛盾。若要说不喜欢,可每次离开了宫墙,他都会依依不舍,都会想念得要死,吵着嚷着要小叔再带自己去;可一旦进了宫,见到许多新奇的美食和玲琅满目的新鲜玩意儿,却又总免不了要争抢打闹。
为了抢着玩一个玩具,他们不仅会大打出手,有时也免不了要耍一些心计。他在母亲的寝殿藏了许多东西,有些并不见得有多好玩,但只要能气得到晏如,他便会觉得解气。当然了,晏如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孩子,想必也藏了许多自己珍爱的东西。
想到这里,申生便好有些沮丧:自己从小就被送到了保傅的府中抚养,而晏如却能天天留在母亲的身边。“凭什么要这样!”申生为此感到十分不痛快,多次缠在父母的身边询问缘由。每当这个时候,晏如都会很神气地鼓着胖胖的脸蛋说:“因为我是姐姐呀!”
这样的答案显然会让申生更加生气。
就因为出生早了那么一丢丢时间,晏如就托大当了姐姐,还能时时刻刻守在父母的身旁,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呢?难道偌大的宫殿就养不起两个孩子吗?
这也太不公平了!
对于这一点,小叔倒是很看得开,他经常劝导申生:
“晏如是女孩儿,将来许是要嫁到别国去的,到时候怕是十年八年都不能回来一次,可有他哭鼻子的时候呢!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大子,以后会一直留在曲沃,陪在君父身边,宫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全都归你,到那是,晏如怕是只有眼巴巴地羡慕你的份儿了!”
想到晏如会穿着宽大的玄纁服,站在蒙着墨色帷幕的车轿前哭鼻子的样子,申生便觉得好笑。他常会学着别人家父母送别女儿的样子,一边假装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晏如啊!从今往后,你便是一家的主母了,一定要时刻牢记父母的嘱托,谨慎行事、勤俭持家,孝顺舅姑、敬爱夫君,莫要再惦念着想回娘家了!你要真体谅父母,便要把日子过得妥帖了,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说罢便笑得前仰后合,一时不慎竟差点跌下马车去。
笑过之后,申生突然感觉到自己竟落下了眼泪:“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连我想见她一面都不得了?”
……
此时距离最后一次入宫,已经过去了好两个月的时间。申生尚不知道如何计算日子,却也明显感觉到这次的时间太过难熬。
前些日里保傅曾托人给家里带信说,大约到冬至日便能举行饮至礼,小叔听到后,便欢天喜地地把消息告诉了申生,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又说又笑,足足高兴了好几天。
不过,小叔终究还是有些失算,申生一高兴起来,便总会玩性大发,任他怎么拦都拦不住。不仅如此,他还得无奈地陪着申生满世界撒野,陪着他一起在雪地里疯玩,以至于衣服上随时都会沾满了污泥,远远看去俨然是郊外常年不换洗衣物的野人。
更令谁都想不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冬至到来的前一天,申生早起开门时,却看到了外面白茫茫一片的纯净天地,紧接着便是连续多日的暴雪。
连绵不断的大雪,冰冻了望归人温热的心;冰雪消融后结成的冰面,又阻住了征人的归途。这几日里,在这新城内外,免不了会有许多人,都会如申生一般,充满了失望的情愫。
申生在无尽的失望中捱过了大半个月的时光,直到腊月望日,正当他隔着阴冷的寒风倾听明月故事时,街上突然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大约是父亲回来了!”申生高兴地喊道。
看到小公子猛然起身,侍奉在旁的嬷嬷急忙追上前来,给他披上了一件裘衣。申生急不可耐地用手捉着裘衣的前襟跑出门去,又登上了院子东北角的月楼观望,果然就见到了在银白月光照耀下回城的车队。
族兄追上来时,申生正望着远处的车马又蹦又跳:“果真是父亲回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族兄,开心地问道:“明天我就可以见到父亲和姐姐了,对吗?”
“那是自然!”族兄冲着申生呲了龇牙:“这次要再见到好吃的,可不敢太放纵了,小心又吃不消了!”
“你才是!”
申生嘴上说得硬气,可腹中却早就开始咕噜叫了。他满怀期待地又将目光投向远方,而族兄脸上短暂的笑容却忽地收敛了起来。
申氏府邸位于曲沃城的西南部,是早年公族聚居的地方。城北的宫殿建好后,不少公族也都就近选择了新的地面修建宅院,原来的府邸全都出给了那些没什么地位的异姓大夫了。
可保傅偏就是个念旧的人,任凭族人怎么劝说,他都始终不肯动迁,即便是先君要亲赐宅邸,也都被他推拒了去。后来先君有意要为他扩建翻新宅院,保傅仍是不情不愿,只是想到总不好三番五次驳了国君的美意,便自请在这院落的东北角,修建了一座豪华的月楼,事情才算作罢。
在满是老旧住房和逼仄庭院的南城,这座巍峨的月楼算得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如今置身于这座月楼远远望去,南城的风光可谓一览无余,曲沃正街的情形更是尽收眼底了。
征战归来的车队整齐划一,每辆战车上均站立有三名甲士,两旁皆有步行的甲士相护。甲士手持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连缀起来,将空旷的街市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令游余感到不安的是,他仔细地清点了前驱的战车的数量,约莫有四十余乘,这与在郊外大蒐时一百六十乘的规模相差甚多,那其余的百余乘战车又去了哪里呢?
申生并不知晓族兄心头的算计,只看到车队后跟着许多载着囚笼的重车,便欢欣雀跃,差点连裘衣也给掉了。
游余耐心地陪着申生,在楼头上待了大半个时辰,连绵不绝的重车和徒卒力役才算全进了城。期间小叔又带了件毛皮氅子上来,游余仔细地交代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眼看着小公子哈欠连天、眼泪横流,小叔打算带他回去休息,申生却怎么都不肯。小叔只好学着族兄的语气逗他:“你明日难道要冒着鼻泡去见父亲吗?姐姐要见到你这副模样,怕都不敢跟你玩了呢!”
申生被他逗得一笑,果然就有鼻泡冒了出来。小叔便又鼓励道:“趁着鼻泡还没有冻成冰条,我们不如先回去吧!”
申生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始终都盯着武宫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在小叔的牵扯下,依依不舍地走下了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