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铭 / 文
1
许多年后,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忘忧酒。
原来,师傅终究还是酿成了忘忧,只不过,喝过它的人,只有我。
2
鸡鸣,天亮。
我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去看我的酒。
酒窖中有无数的酒,每一桶都是我亲手酿制。我无儿无女,跟着师傅酿了一辈子酒,酒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孩子一样。
他们都叫我酒肆。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师傅在这酒庄中学酿酒,到今天,已经超过六十个年头了。
我没爹没娘,六十五年前,我师傅到山上采药,循着哭声找到了被扔在山涧里的我。
师傅说,我骨骼异于常人,若放之任之,怕会遗祸世人,当时就想杀了我以绝后患。可是最后,师傅不仅没有杀我,反倒留我在身边教导。这些,师傅从来都没有瞒着我,都在我懂事的时候,一一说给我听了。
后来有一天,我问师傅,当时为什么没有把我给杀了?师傅只是笑,然后,又去摆弄他的酒了。
师傅不说,我也就不问了。
3
师傅这辈子都在酿一种叫忘忧的酒,他说,只要他酿成了忘忧,就能从这个小酒庄里出去了。
到时候,他会带着他心爱姑娘的骨灰,去游历名川大河,去看旭日东升,去看夕阳西下。这是他当年,亲口对那姑娘许下的承诺——可是师傅这一酿,就是许多年,直到那姑娘为他而死,师傅的忘忧还是没有酿成。
即便如此,江湖上慕名而来求忘忧的人比比皆是,达官贵人,江湖侠士,甚至宫里,也专门有人来向师傅求酒。为了得到师傅酿的酒,他们什么手段都用过了,钱、权、美人……但最终,能得到忘忧的人,寥寥无几。
得到的人欣喜若狂,得不到的人朝思暮念。
那些酒在外头是不是真的很值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在酒庄里一钱不值。毕竟师傅每次一喝醉了,都会跑去酒窖里砸酒坛子,那装在酒坛子里的忘忧,就这么哗啦啦地淌了个干净。待到师傅砸到没有力气,他又会抱着剩下的那些酒坛子,哭得像个孩子。
在师傅的酒窖里,所有的酒都只有一个名字——忘忧!我不明白,这种闻起来辛辣的东西,为何能让如此多的人趋之若鹜?更何况,那都不是真正的忘忧,真正的忘忧,穷师傅这一生,也没有能够酿成功过。
可所有来求酒的人都说师傅的酒,是这个世界上千金难求的东西,喝一口能够解愁,喝两口能忘忧,喝三口……就不省人事了……
我去问师傅,师傅说,这些人,都有着不能了却的心事,求忘忧,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我常想,要是外面那些人知道,那些被奉为酒中极品的忘忧,不过是师傅酿失败了的作品,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我和师傅?
也许会吧,毕竟是真的有人想杀师傅,而且还不少,可是也一直有人暗中保护师傅,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至于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和师傅,师傅不说,我也不问。
4
师傅酿酒,也酗酒。
每天鸡鸣时分,他就会去搅那口甑,待到甑里的酒搅匀了,他就会将看甑的活交给我,自己跑到酒窖里,随手拍开一坛忘忧,坐在酒窖里狂饮。喝得烂醉,又会继续耍酒疯,砸酒坛子。
师傅的酒很烈,常人喝一杯就倒了,酒量再好的,也撑不过第二杯,喝三杯的人,这世上除了我师傅外,我还没有见过。
很多时候,当师傅喝得烂醉,就会有几把明晃晃的剑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有的是想要师傅的命,有的是想救师傅的命。不管是哪种,反正到了最后,倒霉的都是那些酒坛子。
我很喜欢看忘忧和着血的颜色,那种红并不是很艳丽,但泛着酒水特有的浓稠,勾心动魄,每次看到,我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啸,想要蠢蠢欲动。
年少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尝过那种和着血的忘忧,在我看来,那种红红的酒应该是很美味才对。可是我错了,入口辛辣又腥臭,我忍不住吐得天翻地覆,还没吐完,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5
那一晚,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在梦里,我的头上长着尖尖的耳朵,眼睛是红色的,身上依稀还有白色的绒毛。
在梦里,有很多人拿剑指着抱着我的女人,叫嚣着,面目狰狞。
在梦里,有个很温柔的女声哭诉着:“孩子,我对不起你……”
这个梦很长,我就像一叶扁舟,在无数个场景中浮浮沉沉,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反正一觉醒来,已经是五、六天以后的事情了。
师傅说我偷喝了忘忧,足足醉了六天,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脸白得很难看,而且,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里,师傅没有再酗酒,砸酒坛子。
6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碰酒了。
可是当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幻境。
我仿佛亲眼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奇怪的狼——身上有白色的毛,头上有尖尖的耳朵,赤红着双眼,还有尖利的爪……
我似乎亲口撕裂那些人的喉管,温热的血液,喷涌进我的口中,记忆中那腥臭的味道,在这时候,突然变成了香甜,让我忍不住大快朵颐。
我依稀听见师傅的喊叫:“不要伤他性命,快,快去拿忘忧……”
这一觉睡了好久,久到当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师傅的脸更加苍白了,而且,也再没有酗酒,砸酒坛子。
7
师傅米寿生辰那天,他将我叫到酒窖之中,在万千坛忘忧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坛来,递到我面前。这个酒窖我从小玩到大,却不知酒窖里竟还有如此精美的酒坛。
这坛子清莹剔透,一眼就能看到坛内醇厚的忘忧——可这忘忧,仅有三分之一坛,且又与往日的忘忧并不相同,只是不知多了些什么。
师傅让我喝了它。
即使那小坛子只有巴掌大小,即使那巴掌大的小坛子里仅剩1/3的酒,那也足足能倒满三大杯,这对于舔一口都能醉上五六天的我来说,无疑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若我喝了这许多,怕不是要醉到天荒地老?
可是师傅的话,我是从不会忤逆的。
拍开坛子上的蜡封,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可酒香过后,似乎还带着点别的味道,恍惚间,那味道似乎与年幼时的血酒有些重叠,可毕竟是时间久远,我记不真切了了。
难怪那许多人都来求师傅的酒,这酒,似乎不必喝就能忘忧了……师傅的酒,一口解愁,一饷愁消直万金;两口忘忧,前尘往事如云烟;三口……不省人事……
奇怪,这次酒醉,我竟是再没有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只觉天地间一片祥和,睡得也格外舒服。
当我醒来,身边已没了师傅的踪迹。
8
师傅早年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消失不见,便是带着师娘云游去了,我不可肆意走出酒庄,需在此看着他的酒甑,酿着他的酒,等候他回来。
我从不忤逆师傅的命令。如今他消失不见,我也没有费心去找他,只是每天学着他的样子,在这酒庄中,慢慢地熬酒,等他回来。
可惜,我终是没有等到。
如若那天,我没有带着忘忧去祭拜师娘,或许,终其一生,我都不会知道我的身世,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忘忧,只不过这忘忧,竟只是为我而酿——我只知道,师傅,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9
师娘坟后种着一颗青松,那是师傅亲手所栽,多年来即使无人打理,也一直都郁郁葱葱。可是师傅走了以后,那颗青松竟日渐枯萎,直到我去祭拜师娘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颗青松已经枯死,枝干倾倒,露出腐烂的根基。
我原想重新移一颗青松过来,却偶然发现,那青松之下,还埋了一个大大的酒坛。刨出酒坛,轻飘飘的,里面没有酒。拍开蜡封,襁褓一只,信,数封。
撇开襁褓,独看那信——是师傅的亲笔,却不是留给任何人的。寥寥六封信,字字血泪。
第一封:
[犭也](yǐ)狼生,天下乱,为平天下,杀!
第二封:
婴儿无过,[犭也](yǐ)狼之过也。书中有方:有酒忘忧,三饮能令[犭也](yǐ)狼者前尘尽忘,求之!
第三封:
忘忧酒引:亥子年寅日子时出生之人,心头血七滴,一次,一滴!二次,两滴!三次,四滴……人赴死也!
第四封:
[犭也](yǐ)狼年七,误饮人血,狼性发,取心头血一滴,[犭也](yǐ)狼不显,酒肆回。
第五封:
[犭也](yǐ)狼年十八,成人。月圆性狂,心头血二滴,强抑。
第六封:
酒肆大限将至,[犭也](yǐ)狼生,酒肆忘!取心头血四滴,化与忘忧,盼[犭也](yǐ)狼不再,酒肆归,则天下大安!
10
师傅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消失不见,我不可肆意走出酒庄,需在此看着他的酒甑,酿着他的酒,等候他回来。我从不忤逆师傅的命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世间再没有关于师傅的传说,也没有人再来求忘忧,更没有人知道,酒庄里有个酒肆,一辈子没有出酒庄,一辈子就只会做一种酒——那酒,据说,很像忘忧……
END
蛇山“[犭也](yǐ)狼”
《山海经》原文: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名[犭也]狼,见则国内有兵。
译文:
蛇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一般的狐狸,却长着白尾巴,头上还有一对长耳朵,名称是[犭也]狼,它是一种不祥之物,在哪个国家出现,哪个国家就会发生内乱,人民将饱受战争之苦。
吴任臣按:“《骈雅》曰,[犭也]狼、撇撇,狐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