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几年父亲在市里工作。
父亲回村务农之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父亲收入不算高,但很舍得为我花钱。
在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时,父亲给我买过不倒翁、万花筒和可以捏响的大松鼠;别的孩子穿土里土气的衣服时,父亲给我买过针织面料的外套,上面绣着一支漂亮的梅花,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曾经给我买过一条豆绿色的小裙子,有半透明的花边,我一直穿到它再也遮不住我的内裤才悻悻脱下;最难忘的是那时候过年,父亲会买很多小鞭炮和我一起燃放,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之所以能把这一切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这是我曾经被富养的证据。
后来,父亲回乡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知是忙于生计还是破罐子破摔,总之,情怀尽失。
从那时候起,父亲在我成长的路上基本上陷入了失语的状态,教育我的重任落到了母亲肩上。
说到母亲对我的穷养,不得不提提母亲早年的经历。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母亲心气极高,可惜因为家里孩子多,母亲把本该读书的岁月都用在了照顾弟弟妹妹上。
母亲一直认为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假如她不是文盲的话。所以,母亲和许多没能过上理想生活的母亲一样,把希望悉数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再加上我是个女孩,这让母亲在祖母和生了儿子的伯母们面前低人一等。,就一直咬牙切齿教导我: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超过哥哥们,给她争口气。
母亲目睹外祖母对孩子们的宠溺,痛恨外祖母对孩子们的教育无力,发誓要把自己的孩子管出个样子来。
于是,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的我,早早成了母亲穷养理论的实践对象。
母亲买回家的水果永远都是有烂点的。
母亲给我买的衣服永远是地摊上最便宜的。
母亲逢年过节必会把家里的物资牢牢管起来,亲戚过年带给我们的糖果常常在第二年麦秋才得以解禁。
在家里改善生活时,我们也总要等到母亲发话让我们也吃点某某菜,才能夹上几筷子。
每次开口要钱的时候,必然要先聆听一番母亲关于人穷志短的教诲。
总而言之,母亲就是要抓住所有机会360度无死角地要你感受到穷的滋味,大概母亲觉得穷是促使一个孩子发愤图强最有效的良药。
可是,穷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上进,更多的是胆怯、自卑和焦虑。
因为穷,小小的我早早学会了忧虑,家里有些许的风吹草动,我的心便缩成一团。
一直下雨,麦子收不上来怎么办?
菜价这么低,赚不到钱怎么办?
母猪生崽这么少怎么得了?
那时候最心焦的事情是自己生病,生怕病大了拖累家里。可是,有那么两年,我的身体特别差,每年都会花掉几百元药费。每当我感冒,我就开始在心里求各路神仙不要让我发烧,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每当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都恨不得去死。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小孩子对贫穷和富有没有大人想象得那么敏感。母亲反复强调让我们不要和别人比吃比穿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我去关注别人吃什么、穿什么。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我能像别人一样,泰然自若地从书包里拿出光洁完整的水果,大方地分给我的朋友;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衣服和同学们一起蹦蹦跳跳。
可是,本来就很矮的我总是穿着款式老土或者有瑕疵的衣服,与光鲜亮丽的她们格格不入。
整个少年时代,自卑、敏感从来都不曾放过我。
事实上,我的父母勤劳肯干,家里收入在村里来说一直都处于中上水平,完全吃得起好的水果、穿得起好衣服,也不必为交学费皱紧眉头。可惜,直到高中我才渐渐发现这个事实,这时,我的童年早已一去不返。
母亲对我们的穷养还表现在精神层面。
小时候,母亲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谁谁家孩子太没样儿,你们可不能像他们一样。”
为了把我和弟弟培养成“有样儿”的好孩子,母亲给我们戴了一顶漂亮的高帽子。
母亲常常当着外人夸赞我和弟弟从不向父母提无理要求,从不要求买新衣服,从不索要零花钱,而且,这绝对不是父母管教出来的,而是孩子们生来就有这样的高品质。
每当别人夸奖我懂事,母亲也总是喜气洋洋地说:“是呢是呢,这孩子从不要新衣服,从不吃零食,哎,没办法!”
于是,从小到大我都扮演着听话的乖孩子,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处在母亲说什么是什么的状态,从无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意愿。
似乎,我也曾经争取过一次,可是,在母亲面前,表达自己的意愿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初二的时候,母亲买了一件紫红的衣服给我,那时候,我特别厌烦穿艳色的衣服,于是,我斗胆提出希望母亲回去给我换一件素色的。母亲当场翻脸,并以以后再也不给我买衣服相要挟,后来,我终于放弃,并且是彻底放弃。
高中时,我开始住宿,我被延宕的青春期也如出笼的猛兽般凶猛。
高一那一年我的成绩都是班级最后几名,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一到手便拿去挥霍,只留下有限的几十块钱苦度时日。
所谓的挥霍其实不过是别的孩子在童年时期就早早享受过的小快乐,比如自己决定买一件什么款式的衣服,比如某天不吃午饭改吃方便面,比如哪天高兴或者不高兴买包瓜子来嗑嗑……
直到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别人喝雪碧可乐,而我却还对哇哈哈AD钙奶情有独钟。
总之,那几年我过得很嚣张、放肆,甚至不服从老师的管教。现在回头看看,那时候的各种嘚瑟不过是对被压抑太久的一种反拨。那几年的日子昏天黑地,但我却很珍视,因为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当我终于如愿跳出农门,读了大学、研究生,有了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惯性开始在我身上显现威力。
我的生活中永远有两个小人儿在厮杀,一个是我,一个是被母亲塑造的我,可惜的是,每次总是母亲塑造的那个家伙赢。
我早已有能力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我却没能力颠覆母亲的消费模式。那些年,母亲去赶集总要把整个集市遛遍,把所有减价大处理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才会决定买什么不买什么。
而我,很少在商场买东西,即使非常非常喜欢,我也总会找一个角落,打开手机上的某个购物APP,搜到同款进行细致耐心地比较,然后在网上下单,洋洋得意地向老公炫耀,我又省了多少钱。
是的,我购物的主战场一直都是网络。即使是在某宝,我也依然同母亲一样,乐衷于买便宜货。如果你有机会观摩一次我的购物历程,你会发现,我搜索某样商品优先搜索的是“外贸”、“剪标”、“瑕疵”这样的字眼,搜某个品牌的商品,必然按照价格由低到高排序。
你也许会说,节约总是没错的。
可当这消费习惯成为病态,哪怕在商场的特价花车上选购一样商品,我也会觉得亏大了,并为此懊恼许久。
我甚至觉得,我从来不配拥有一切美好。
老公常常开导我:“你又不缺钱,买东西就图个喜欢,喜欢就买下,别那么多顾忌。”
可我怎么做得到,那些被穷养的痕迹经冬历春、穿皮透肉,已经烙在了我的灵魂上。
比消费习惯更可怕的是我无法甩掉的焦虑和负罪感。
团队有什么失误,我通常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是因为自己有问题才会导致失误发生,并会因此自责、焦虑、失眠,即使明明知道这件事不应该怪自己,却依然没办法放下。
在和家人相处的时候,我也是如此,时时检讨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成年的我在负罪感的阴影里踟蹰独行,与儿时甩不掉的焦虑如出一辙。
小时候,每当母亲向我强调家里很穷,我都会自责我的存在、我的花销拉低了家里的生活水平。
每当母亲用恩赐的姿态给我每样东西,我都深深觉得我的吃穿用度都是在犯罪。
每当母亲告诉我成功是唯一出路,我都飞蛾扑火般向前冲,失败,便觉是天塌地陷。
因此,我总是对自己心狠手辣。
在工作上,我总是自愿多干,不为升职加薪,只有穷尽全力做到最好,才能放过自己。
在与家人相处时,我总是自愿吃亏,把最好的都给别人,才能心安理得,亏欠别人,哪怕是我最亲的人,也会让我如坐针毡。
关键是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永远是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态。
我对待自己更是残酷,考大学、考研、公考,每一次我都默默告诉自己不许输。赢了未必得到一切,可输了却一定是失去一切。
这些年,我一路奔跑,几乎从来没有停下脚步看看周边的风景,我心心念念的赢几乎剥夺了我体悟快乐的能力。
在我成长中一次又一次的服从让我失掉了表达自我和拒绝别人的能力。
熟悉我的人可能不会相信口才极佳的我无法表达自我和拒绝别人,可是,千真万确,我就是说不出在胸口辗转了许久的那些话。
于是,我常常被冤枉。
面对领导的误解,我不会选择解释。
面对朋友的疑问,我很难自如回答。
面对婆婆的猜疑,我无法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每当这时,我就像被一只大手牢牢扼住了咽喉一般,无法发声。
更可怕的是我简直无法拒绝别人。
老公常常因为这件事恨我恨到牙痒痒。
他的一个亲戚是个赌徒,来借钱从来选老公不在家的时候,因为他知道我每次都会痛快地借钱给他。
老公气不过,索性一句句教我如何回绝,我呢,听话地一句句练得滚瓜烂熟,只等人家来的时候理直气壮抛出去。
然而,下次,下下次,我依然没出息地把钱交到人家手上。
领导分配给我的任务再离谱,我也会默默接下来,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这本来就是你该干的。
甚至,学生或者女儿向我提出某些无理要求,我反驳得也是非常艰难。
事后自己常常苦笑,也会信誓旦旦告诫自己,下次一定不能这样。可是,每一个下次都和这次一样。
当我渐渐意识到我如今的乖顺是因为儿时缺乏自我表达和拒绝别人的练习,我都特别庆幸在我成长的路上没有遇见色狼老师和利欲熏心的损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我对母亲颇多怨怼。
可是,她能怎么样呢?作为一个文盲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女儿送出农门,已经很了不起。
而且,母亲穷养的并不只是我,她要求最严苛的永远是她自己,直到现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可是母亲仍然是那个被穷养的老太太,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依然不能改变硬得石头一般的她。
我写下这篇文字,只是希望我能隔着长长的岁月给敏感、自卑的自己一个拥抱,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与过去握手言和,全然地接受不完美的自我。因为,只有全然接受自己的过去,才能慢慢与自己和解,并以此为起点去改变自我,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写下这篇文字,更是为了自省,因为我也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有了这份自省,我才能在教育女儿的路上常常反思,让女儿不再被刻意的穷养。
有了这份自省,我才能在女儿质疑我的某些做法时,坦然告诉她,我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所以我也在摸索着学习,请你期待妈妈和你一起共同成长。
有了这份自省,我才能试着接受孩子们的一切不完美,让他们不必像我一样苦苦自我折磨。
这,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