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作为实验的系列。
他想了又想,感到在夜里写东西这件事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一是由于黑暗熄灭了作为前提的逻辑,二是他(也许是因此)失去了赖以书写的空间。
他躲在被子底下,舒展蜷缩的身躯。——对他来说,这大约是唯一平静的地方,却也仍充斥着喧嚣。在这狭小得难以忍受的空间中,他听到沉重的呼吸,很像是在巨龙的心脏里听到的那种。可能是借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他兴奋起来,重新像猫那样蜷起。
——猫,这更像是一种迎合了喜好的比喻。因为他立刻又想到了雨天后的潮虫,也是像这样突然就缩成一圈。总之,他想象着阴暗湿冷的环境,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它是一条联结过往与今夜的纽带。
没错,就是现在,他想要暂时地成为一名记录者。他搜肠刮肚地回顾着,想从贫瘠如烧过的废田一般的经验中拽出哪怕一丁点值得写下的东西。
成功了吗?这说不清楚,完全说不清楚。他此刻能回想起的似乎只有遥远的梦境。在其中自己在自行车上陷入沉睡,然后不可控地向后仰去。接着他失重了,坠下悬崖,不可避免地落入等待在其下的猛兽口中。突然他从这失重中惊醒,惊觉自己的背后不是猛兽,而是硬邦邦的床板。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他感到由自己的坠落所造成的力量就在一瞬间全都加在背部,其大小约等于没有被期待中的血口囫囵吞下而奇迹般脱险造成的虚惊。
这个梦恰是他最不愿回忆的。因为这实在太累了。
此时值得记下的,一定比这多很多——
怀着如此的信念,他于是幻想自己是长途归家的旅人。这就是说,拖着笨重的行李,戴着破损的,背包里装不下的帽子,终于坐上回家的末班汽车。他应该会隔着空得无所事事的过道,打量对面的人。然后那人会长着一张平庸得激发不起任何灵感的脸,望向窗外。然后他不会有任何想要和那人攀谈的兴趣,也丝毫不想猜测那人过往的经历。
——我说“然后”,是的,这一切都应当是有先后顺序的。在这个场景里,一定是他先去看向对面的人,那人才开始长出一张平庸无奇的面孔。而这种关联在其它场景里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猜测他一直都是这样进行观测的。因为他已在想要抬头看那人之前意识到了什么,将头又低回去。他将头低回去,以为只要自己不去看,就无需承受那个必然的结果。
旅人还应当在心灵离家最近的地方想起那个小窝的样子。但毕竟是长途归来,那个旧日的居所早已像久置的铅笔画一样模糊了。
想到这里,他将手停在肚脐上,认为自己应当几乎热泪盈眶。因为虚构的场景终于和现实取得了一点相似。他将要入睡,感到自己这一回再次仰望高山的时候脑海里会多一些别的东西。
一直以来,他想要感到痛,可是这太难了。
于是他总是想到下一次,想到“明天”——
明天,他期待着明天,可他本该是拒绝的。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