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 處衆人之所惡 ,故幾於道 。 居善地 ,心善淵 ,與善仁 ,言善信 ,正善治 ,事善能 ,動善時 。 夫唯不爭 ,故無尤 。
🤔本章的主旨很明确,即对“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水”的赞颂。它实际上是上一章的继续,具体来说,它是用“水”来形象化地展示“谦让”、“不争”之德。当然, 在“谦让”、“不争”的基础上,老子又增加了“善利”和“善为”的内容。它实际上也是《道德经》的主体思想——“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全书最后一章最后一句)——的生动写照。
先来看作者的评论。
析评引论
本章與第七十八章集中歌頌和提倡水之德 ,通過擬人化的水的特性表達和論證自然無為之原則 。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 , “夫唯不爭 ,故無尤 。 ”水和天地一樣沒有仁愛之心 ,因此也沒有偏私 ,於是能夠普遍地惠澤萬物 ,這是水之德的積極的( positive )利物的一面。水性柔韌,與物無爭,這似乎是被動的 ( passive )一面 。其表現似乎是消極的 (不爭 ),其結果卻是十分積極的,因為不爭才有利於實現和維護整體的合諧與人際間自然的秩序。……在這一章 ,水是提倡 “不爭”之德的類比論證的重要根據。“不爭”是無為的行為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保障和實現自然的秩序的重要原則之一。在第七十八章,水則是柔弱勝剛強的例證,是用於論證無為而無不為的比喻。
🤔作者说“本章與第七十八章集中歌頌和提倡水之德”,这是不错的。但是,说这两章是“通過擬人化的水的特性表達和論證自然無為之原則”则是大有问题的。首先,在《道德经》中,“自然”和“无为”是两个不同的原则。老子说:“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源,“道”运行遵循的是“自然”,可见,“自然”即宇宙的法则。而“无為”指的是不做违背自然法则的事,用老子的话说就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这是人类为人处事应遵循的原则。刘氏把宇宙法则和人的行为原则混为一谈是不合宜的。其次,本章和七十八章的内容与“自然”和“无为”的原则也无关,相反,本章还多处写到了“水”的“善为”,如“善信”、“善治”、“善時”等。也许有人会问,老子不是提倡“无为”,这里怎么又在赞颂“善为”。要知道,老子提倡“无为”,其实质是要求我们不做违反自然法则的事情,而不是“不为”。如果什么都“不为”,人类早就灭亡了。至于说“水”既有“積極”的一面,又有“消極”(实质积极)的一面,那也是刘氏的认知,而非老子的观点。老子说:“上善若水。”“上善”,《汉语大词典》释为“至善”,也就是“最高”的或“最完美”的“善”。而“不争”正是“水”之“至善”的关键所在,老子绝不会认为这是什么“被动的”或“消极”表现。最后,从文体上来说,本章也不是议论文,不存在“論證”或“類比論證”的问题,它只是把“利而不争”的为人原则或“道理”,用“水”的特性具象化或形象化,以使人们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如果非要归类的话,它更像是赞颂类的诗歌或散文。
️句逗
上善若水 。
🤔“上善若水”可谓千古佳句。它之所以深受人们的喜爱,不仅是因其文句隽永、意涵丰富,更重要的是因其思想深邃、发人深省。上面已经提到,“上善”就是“至善”。老子把“水”冠以“至善”的美名,可见其对“水”有着无以复加的赞许。如果说“道”是万物之源,那么“水”则是生命之源。第三十四章老子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爲主,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爲主,可名爲大。以其終不自爲大,故能成其大。”这一章虽说是对“道”的赞美,但同时也是对“水”的赞美,因为这里老子是把“道”比作“水”,其中“氾”和“其可左右”都是对“水”的运动的描写,而“萬物恃之以生”正是对“水”孕育和滋养生命的肯定。水对于生命是如此重要,以至古今中外人们对其赞美之声不绝。不过,因为视角不同、用意不同,对水赞美的内容也有所不同。如古希腊和罗马的雕塑和壁画中,水被视为生命的源泉,同时也是自然之力。它既是赐予生命的元素,也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在基督教中,水常用于洗礼,象征着净化和重生。在印度教中,人们将恒河视为母亲,她赐予生命、净化灵魂,并被认为能够洗净罪孽。马哈莱什瓦拉节是每12年一次的盛大庆典,神圣的各大河流在这个时刻相遇。信徒前来参加洗礼,认为这一时刻尤为神圣。在佛教中,恒河被视为转变、疗愈和情感理解的象征。佛教徒也会前往恒河沐浴,寻求心灵的净化和启示。陈鼓应的《老子今释今译》引陈荣捷的话说:“水、牝与婴儿,是老子用以象征道之最著名者,此种象征基本上是伦理的,而非形上学的。颇堪玩味的是,初期的印度人将水和创造联结在一起;希腊人则视之为自然的现象;古代中国的哲学家,不管老子或孔子,则宁可从中寻得道德的训示。笼统说来,这些不同的进路,分别形成了印度、西方与东亚不同的文化特色。”这个说法确实过于“笼统”,而且也是似是而非的。事实上,在中国对水的赞美可谓丰富多彩。《荀子·宥坐》就有这样的记载:“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孔子这段话中“遍与诸生而无为也”、“其流也埤下”确实与老子有点相似。孔子小于老子,又曾求教于老子,他的话是否是来自老子,因资料不足,我们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人的思路是截然不同的。孔子赞美“水”确有像陈荣捷所言的“从中寻得道德的训示”的意图,或者说从对“水”的赞美中投射他的道德理念。而老子是反对道德说教的,他明确指出“失道而后德”(第三十八章),并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五十一章)。老子哲学的核心思想就是“道法自然”。“自然”是宇宙的最高法则,当然也是人类社会的最高法则。如果人类需要“道德”来指引我们的生活,那也应该是遵循自然法则的“道德”,——老子把这种“道德”称之为“常德”或“玄德”——而不是人为规定的、强制推行的“道德”。坚定不移地推行或恢复“周礼”是孔子的人生理想。而老子的目标是解除背离自然法则的“道德”对人们的束缚,并恢复到纯朴和谐的自然状态。第十九章他明确指出:“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二十八章他也提出了”復歸於嬰兒”、“復歸於無極”、“復歸於樸”的政治主张。因此,说老子对“水”的赞美是为了“从中寻得道德的训示”是不正确的。老子的“道德观”、“政治观”都是基于他的“世界观”的,而他的世界观又是建立在形而上的逻辑推理基础之上的。老子的世界观集中体现在第四十章,其曰:“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如此抽象的道理,要使一般人能够理解并接受,就必须要把它们具象化。这是《道德经》中较多地运用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的重要原因。换言之,老子用比喻或象征是为了阐述他形而上学的道理,而不是为了“寻得道德的训示”,这与孔子对“水”的赞美是完全不同的。孔子对“水”的赞美体现了儒家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理念,而老子对“水”的赞美是为了通过“幾於道”和“水”来揭示“形而上”的“道”的特性——“善利万物而不争”。细细体味陈荣捷的话,似乎中国人更偏向于“道德训示”,这是中国文化有别于印度、西方文化的重要原因。事实上,中国文化中充满了道德说教,其根本原因在于专制集权统治的需要,而不是中国人天性喜欢成为道德楷模。
️句逗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 處衆人之所惡 ,故幾於道 。
🤔这句话是老子对“水”的定性,也是对上一句“上善若水”的具体解释。当然,老子对“水”的定性是从人的视角出发的。从人的视角出发,我们会发现,凡有生命的物体都离不开“水”,“水”是生命存在的必备条件。凡有水的地方,必然生机盎然;反之,凡水源枯竭之地,必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就此而言,“水”是一切生物的恩主。然而,“水”的可贵之处在于:“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养萬物而不爲主,常無欲可名为小。”(第三十四章)前面提到,这几句话,老子是用“水”来形容“道”的。在老子看来,“水”的特性与“道”是相似的,故老子说“水”“几于道”。需要强调的是,老子不是科学家而是哲学家。老子研究“道”或“水”的特性,并不是为了得出某种外在于人的自然属性,恰恰相反,他研究的是与人密切相关的或者说与人相比较而存在的特性。“道”太抽象,不易为人所体悟,而“水”是人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以“水”为喻,可以形象化地说清要讲的道理。
那么,“水”与人相比较有哪些不同呢?老子认为最根本的不同有二点:一是人的付出往往与回报相联系,如耕种就是为了收获,建房就是为了居住,造车就是为了出行,打工就是为了取得报酬,表演就是为了得到他人的赏识·····然而,“水”“善利万物”却不会要求任何回报的;二是人往高处走,而水却往低处流。“人之所恶”,恰恰是水之所趋。人往高处走,这使人产生“争竞”之心,永远不甘于落在人后,使人类始终处于矛盾纠纷之中。“水”往低处流,随物赋形,随遇而安,不与处于物竞天择中的任何人与物发生任何冲突。“水”的这种“不争”、“随和”的特性,恰恰是充满了火药味的人类社会最需要的德行,所以老子毫不吝惜的称其为“上善”即“至善”。
老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史记》记载,其为“周守藏之史……老子脩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可见,老子是主动离职的。《道德经》究竟写于他任职期间,还是离职之后?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周守藏之史”的职位使他可以接触到大量触目惊心的史料或上传下达的文件。春秋开始时,大小诸侯国大约有一百四十多个,到老子之时,大量的诸侯小国被兼并,大量的国君被杀戮或驱逐,兼并战争和内部凶杀持续不断,无故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整个社会陷入分崩离析或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状态,这不得不促使老子去探索和研究人类纷争的原因和解决之道。探索的结果就是《道德经》的产生。老子的探索是彻底的、根本性的,用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话说,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仅探寻到了宇宙的根源及其运行的根本规律,也发现了导致人类纷争不断的主要原因。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说,老子深刻地认识到,宇宙本是一个矛盾统一体。矛盾遍布万事万物之中,矛盾的相互对立、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类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与自然、社会和自我保持和谐的关系。那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生活方式不仅是无益的,而且是有害的,甚至是十分危险的。地球诞生于约45.4亿年前,地球上的生命大约出现于35亿年前,早期它只是以单细胞的形式存在的,只到15亿年前多细胞生物才出现,首先就是生活在海洋中的真核藻类。大约在6.65亿年前,多细胞动物在海洋中出现。最早的脊椎动物出在5.2亿年前。恐龙最早出现在2.3亿年前,在三叠纪末灭绝事件后演替取代了伪鳄类成为优势物种,并与同属鸟颈类的翼龙一起在之后的侏罗纪和白垩纪支配全球陆地生态系统长达1.4亿年之久,直到6600万年前因希克苏鲁伯陨石撞击事件导致集体灭绝为止。实际上,在恐龙灭绝之前,地球上的生物已出现多次大规模的灭绝事件,但几乎全部来自自然灾害。在自然灾害面前,越是高等的动物似乎越容易被毁灭。人类是从数百万年前的古灵长类进化而来,经历了从采集、狩猎到农耕定居的转变。如果以农耕为标志,人类正式进入文明时代只有一万年的历史。6000年前人类开始种植小麦,4500年前开始种植水稻。人类使用文字大约开始公元前3500年。公元前1000年,世界人口只有5000万。公元前500年世界人口达到1亿。公元1年达到2亿。农耕时代人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能力还有限,但其破坏性已相当可观。仅以中国的人口为例,秦朝(公元前221年)统一时,估计人口约为3000万或更多。然而,经过秦末大乱,短短几十年人口就减少至大约1500万至1800万。西汉初立采取让民休生养息的措施,到西汉末的公元2年,人口增加到6000万左右。然而,两汉交替,战争再起,到东汉初期,总人口又下降到3500万。东汉后期的永寿三年(157年),人口再次突破6000万。黄巾起义爆发后,从184年到220年的三国鼎立时期,人口损失估计达60%,仅剩约2300万。隋朝重新统一后的大业五年(609年),人口恢复到约6000万左右。唐朝初建时,人口不足2500万,到了盛唐之际的755年,人口增至约9000万,达到新高峰。宋朝时期,人口持续增长,大观四年(1100年)境内人口超过1亿。同时,辽(金)、西夏、大理等政权的人口合计也在1000万以上。元宋交替实际人口减少5000万以上,到14世纪中期,人口增加到8500万左右。元末明初的战争使人口又减少近3000万,但经过长期和平发展,到17世纪初,全国人口已突破2亿。然而,明末天下大乱,清人入关,残酷的战争使人口再次大幅度下降。顺治十二年(1655年),估计人口减少了8000万,降至1.2亿。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人口恢复至1.5亿,以后很快破2亿大关。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全国人口创造了4.3亿的新纪录。太平天国起义和清朝的镇压导致南方人口稠密地区的巨大损失,人口下降超过1亿。直至1912年,尚未恢复到1850年的水平。1953年,新中国人口普查结果为5.8亿(不含台湾、港澳)。而2021年5月份,第七次人口普查公布,中国人口为141178万人。以上人口数据充分说明,人与人的互斗是对人类社会最大的威胁。即便是冷兵器时代,每一次政权更替都会造成上千万甚至上亿人生命的悲惨死去。现在人类已由热兵器进入热核时代,当下人类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将地球毁灭几次。虽说发生全面核战争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俄乌战争表明,一旦达到某个节点,人类挺而走险地使用核武器或许很快就会成为现实。至于“与天斗、与地斗”的恶果也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人类。以瓦特发明蒸汽机为标志,人类进入工业化还不足300年,但地球用几亿甚至几十亿年形成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等化石能源就被开采和燃烧殆尽。这释放出大量的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导致全球变暖。全球气温已上升1.1°C,世界各地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气候系统变化,如海平面上升、频发的极端天气事件和海冰的迅速融化。进一步的气温上升将加剧这些变化。工业革命带来了大规模的环境污染。工厂排放物和废水直接排入河流和大气中,导致水体和空气的污染。工业废料和废弃物的处理也成为一个严重问题,对土地和生态系统造成了负面影响。这些污染问题对人类健康和生态平衡构成了威胁。工业化使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开采和利用超出了地球的再生能力。过度采伐森林、过度捕鱼和过度用水等行为导致资源短缺和环境破坏。总之,人类在享受着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正面临地球资源已难以为继的困境。一些生物学家早就发出这样的警告:下一个生物大灭绝最大的可能性不是来自宇宙灾难性事件,如小行星撞击地球等,而是人类对地球生态的破坏。当我们为当下科学技术突飞猛进而欢欣鼓舞的时候,殊不知这很可能是人类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狂奔!早在二千多年前,老子就提出了“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思想,并提出“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处世之道,这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地富有远见!
️句逗
居善地 ,心善淵 ,與善仁 ,言善信 ,正善治 ,事善能 ,動善時 。
🤔上一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 處衆人之所惡”是总写水“幾於道”的特性。《爾雅·釋詁下》:“幾,近也。”我们知道,“道”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具有“万物之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在这里,老子把“水”说成近似于“道”,可见“水”在老子的心目中占有多么崇高的地位。可以说,除了“道”之外,老子还没有给予世界上任何具体事物如此之高的评价。那么,“水”到底有哪些具体的特性,值得老子如此喜爱?下面老子用七个“善”,来具体回答这个问题。
居善地 “地”是相对于“天”而言的。我们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往往指境遇高下、贵贱悬殊。《荀子·礼论》:“地者,下之极也。” 《荀子·儒效》:“至下谓之地。”王弼注“处众人之所恶”曰:“人恶卑也。”“卑”,《说文》:“贱也。”《玉篇》:“下也。”《易·系辞》:“天尊地卑。”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么,人之所恶,为什么老子偏偏要赞之以“善”呢?从“水”的角度来说,“洼則盈”(第二十二章),只有在低洼处“水”才能聚积和保存,否则就极易蒸发或流失。从“人”的角度来说,“人往高处走”似乎是人的“天性”使然,但实际上却是人攀比心理使然。殊不知,“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轼)。司马迁的《史记·李斯列传》对其由社会低层攀升到一人至下、万人之上,最终被腰斩于市的经历作了相当具体的描述:“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於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李斯在秦始皇吞并六国的过程中曾作出十分重要的贡献。但是,秦始皇一死,他就卷入宫廷内斗的旋涡之中,并最终为赵高所害。《史记》是这样记录其最后的下场的:“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可见,人人所向往的地方,实际上也是最凶险的地方。南朝宋末代皇帝刘准(467年—479年)是宋明帝刘彧的第三子,他在年仅8岁时被萧道成拥立继位。最后把王位“禅位”给萧,但仍未逃脱其魔爪。刘准死时年仅13岁,在临死之际他说出令人感慨的遗言:“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老子身为周朝的“柱下史”,对于宫廷上层的权斗和血腥杀戮应该了如指掌的。所以他在上一章就提出了“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这是一种主动避开权斗的智慧。第六十六章,他说得更明白:“江海之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爲百谷王。是以 聖人 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 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七十八章则说:“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 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正言若反 。”所谓“正言若反”,正是“反者道之动”的法则使然。“人往高处走”看似聪明之举,实际上却是愚不可及;“水往低处流”看似愚蠢之极,但恰恰“善莫大焉”!这就是辩证法。
心善淵 《孟子· 告子上》:“心之官则思。”这里的“心”即“心思”“志趣”之意。“渊”原指“回水”或“(有漩涡的)深潭”,引申义主要有两个:一是“深邃”、“深沉”;一是“源头”、“渊源”。《道德经》第四章“渊兮似万物之宗”,兼有两个意义,它形容“道”既“深不可测”又“源远流长”。此处的“渊”亦有这两重意思,一是指“水”具有“无有入无间”的渗透力,它总是不停地向下向深处走,追求“深邃”、“深沉”、“深刻”;一是指“万流归大海”,“大海”既是“水流的终点站”,更是它们的真正的“来源地”,“大海”把“水气”送入天空变成“云层”,“云层”把“雨雪”撒向大地,形成“雪山”、“冰川”、“径流”,最终大部分的“水”又回到“大海”。老子心目中的完美人格应该包含这两种品格。《道德经》第十五章云:“古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第三十六章云:“鱼不可脱于渊。”第一章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二十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追求深刻,追本溯源,弄清宇宙、社会、人生的本质,正是老子写作《道德经》的目的。
與善仁 “與善仁 ”帛書乙本作 “予善天 ” 。王弼本“與善仁”之“仁”,河上公註之道藏本作 “人” ,同傅奕本等本 。論者認為老子不重 “仁”之觀念,故此句當刪 (如嚴靈峰)。高明說:“經文所謂‘予善天’,猶言水施惠萬物而功遂身退好如天。且經文多韻讀 , ‘心善淵,予善天 ,言善信 ’, ‘淵’ 、‘天’、‘信’皆真部字,諧韻。今本作‘與善仁’者, ‘仁’乃 ‘天’字之誤,或為後人所改。”严、高两人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从上下文来看,“善利万物而不争”正是“予善天”的具体表现,而“予善天”则是“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精神实质。前面“善地”、“善渊”都是“水”固有的特点,把它们比附于人应有的“谦下”“慎终追远”的美德是贴切的。而“仁”是“人”有而“水”无的道德观念,强加给“水”是不合适的。老子说“天地不仁”,而“水”与“天地”一样都是一种自然存在物,它与“万物”的关系和“天地”与“万物”的关系是一样的。此处讲“予善天”,可以更好地揭示“水”与“万物”的关系正是一种像“天地”一样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天人关系”。它们滋养“万物”但不会索要如何回报。然而,在第五章的笔记中,我已对“仁”这个概念作了辨析,实际上,作为一般的道德概念,老子对“仁”并非是持一味排斥态度的。第三十八章老子说:“上仁爲之而無以爲。”从“無以爲”的角度来看,这与“上德”是相同的,即两者的行为都不求回报。不同之处是“上德無爲”而“上仁有爲”而已。从政治学的角度来说,老子主张“天地不仁”。但是从人生观的角度来说,老子却提倡“善利萬物而不爭”、“衣餋萬物而不爲主”。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與善仁”理解为对待万物“一视同仁”之意。“水”滋养万物是不分彼此的,更不会厚此薄彼的。如果以上两种理解并不矛盾,那么让其并存,也许对丰富我们的理解是有好处的。
言善信 “水”并不会并不会说话,何来“言”?“水”不会“言”,但也会发出“声音”。康殷《文字源流浅说》曰:“古‘言’、‘音’同字·····篆分作‘言’、‘音’二字。许(慎)说‘直言曰言······从口辛声’,‘音’,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从言含一。”尽管康殷并不赞同许慎的说法,但“言”、“音”同源却是毋庸置疑。所以,把“水”发出的声音视为一种“言语”也是可以的。“水”的“言语”的确是一种“直言”:水大,大声;水小,小声;水急,急声;水缓,缓声······。此可谓“心口不二”、“言行一致”。一个人能做到“心口如一”、“言行一致”当然就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言善信”还可以理解为“水”的涨落来去是有一定规律的,如“汛期”。《楚辞·悲回风》:“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唐·李益《江南曲》:“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正善治 古文中“正”与“政”相通,后世往往把这里的“正”解释为“政治”、“政事”。但是,“水”是一种自然存在物,它哪来的“政治”或“政事”?在甲骨文、金文中,“正”被写成下面一个“止(足)”,“有向前行去意”;上面一个“矩形”或一个“实心圆”意未明,“或表示足正对‘口’或‘O'”(本人猜测这两个符号可能表示“领地”或“范围”)踩去。篆书把上部简化为“一”横,这就成了现在的“正”。《说文》解作:“是也,从止,一以止。”康殷认为这个解释是错的。据其考证,“正”的初文应该是“侵践”、“征伐”之意。殷商卜词中往往用“正”为“征”。在“正善治”中,“正”的含义似应为“水的流行或流泻”。也有人把这个“正”解释为“平正”,这也应该是能成立的。“正”与“奇”相对,确有“平正”之意,而且“水平水平”,世上可能再无比“水”更“平正”的了。“正善治”的“治”也有许多人解为“治理”,这或许未必贴切。“治”确有“治理”的意思,但“治理”是一种“有目的的主动的行为”,“水”不是人,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从“治”这个字的来源看,这个“治”应该为“平顺”、“顺畅”之义。康殷《文字源流浅说》说:“治,篆文从‘台’,即‘辭’的省转。”“辭,表示用小刀(辛,像古代的刑刀)整理、修治乱丝(使平顺)。”“治”在“台”基础上加三点水,表示治理水使其“顺畅”、“平服”。这也是为什么“治”常与“亂”相对,表示“秩序井然”、“安定太平”的原因。因此,“正善治”宜解释为“水的流泻喜欢顺畅、平服。《左传·文公六年》:“治旧洿,本秩礼,续常识,出滯掩。”正是从治水中得到的启示。还有那句名言:“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也是从水的流泻中得出的教训!“治”还有个意义,《释名·释言语》曰:“治,值也,物皆值其所也。”王先谦疏证补:“凡事治则条理秩然,物皆得所矣。”“水”是生命的发祥地,“水”流经的地方往往植物繁茂、动物熙攘,万物井然。这或许是“正善治”的另一个含义。
事善能 “事”在古文字中,“象双手执柄网捕捉一猪之状。······在初民渔猎时期,只有这些赖以为生的生产——狩猎才是最重要的大事。”(康殷《文字源流浅说》)这是“事”的原始意义,它是指“大事”或“最重要的事”。《说文》:“事,职也。”这是“事”的后起义。那么,“水”最重要的大事是什么呢?或者它在宇宙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承担着怎样的职责?河上公对本句的注释是:“能方能圆,曲直随形。”苏辙的注释似乎来自河上公,曰:“遇物赋形,而不留于一,善能也。”很显然,两者均把“水”的“随物赋形”的特点视为其做事的能力。但“做事的能力”并不等于“做事”。应当指出的是,把“事善能”的“能”解释为“能力”的不在少数,如黄克剑《老子疏解》说:“‘能’,指决断行止的那种能力;段玉裁注《说文·心部》‘忍,能也’云:‘凡敢于行曰能,今俗所谓能榦( ɡ à n)也;敢于止亦曰能,今俗所谓能耐也。’‘事善能’,谓水遇事善于果断作出决定而能进能止。”再如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事善能’,处事善于发挥所长。”然而,把“水”描绘成有智力、有情感的“神物”是否合适?本人对此颇为怀疑。前面笔者已提到,老子是既反对把“道”神化,也反对把“道”人格化的。“道”就是一种客观存在,它化育万物,是万事万物的总根源、总依据。但是,与西方的“万能的上帝”不同的是,上帝是神,作为“造物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有意图的。而“道法自然”或者说“道”就是“自然”。老子说:“(水)几于道。”这似乎是在提示我们,他描述“水”,实际上是通过“形而下”的“水”的特性,来探索、发现进而揭示“形而上”的“道”的特性。因此,把“水”人格化”甚至“神化”,或者说把人的理想人格或神的能力强加给“水”,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么,“事善能”的“能”,究竟应作何解?“能”是一个多音多义字。《说文》:“能,熊属。足似鹿。从肉,㠯声。能兽坚中,故称贤能,而强壮称能杰也。”徐灏注笺:“能,古熊字······假借为贤能之能,后为借义所专,遂以火光之熊为兽名之能,久而昧其本义矣。”许慎把“能”左上角的“厶”当作声符,即“㠯声”。但也有人认为“非是”,如徐铉等注:“㠯非声,疑皆象形。”康殷的《文字源流浅说》也说:(金文)“能,像熊形。虽非初文,然巨口、利齿、大耳、壮爪、短尾等特点宛然又在,实即熊字(的次初文)。”许慎把“能”视为形声字也许是搞错了。但是,他提示我们“能”古代读“㠯”并没有错。“厶”和“㠯”在甲骨文、金文中是一个字,它们是从“台”演变而来的。《说文》:“台,说也。从口,㠯声。”阮元《积古宅钟鼎彝器款识》:“古铭‘以’多作‘台’。”实际上,“台”在古代也有二读。(一)yi《广韻》:“与之切,平之以。之部。”现代“怡”、“贻”、“诒”、“眙”、“饴”等都保留着这个读音。(二)tai《广韻》:“土来切,平咍透。之部。 ”现代“抬”、“苔”、“邰”、“跆”、“骀”、“鲐”、“胎”等均保留这个读音。繁体字“態”现简化为“态”,我们可以依稀看到“能”的古代读音。《史记·天官书》:“魁下六星,两两相比者,名曰三能。”裴駰集解引苏林曰:“能音台。”《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孙诒让《札迻》卷十一:“能为胎借字。”所谓“胎”也就是“孕育生命”。联系《道德经》第三十四章——“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所谓“事善能”,讲的正是“水”的最大事业或功德就是“孕育生命、维系生命。”老子说:“(水)几于道。”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把第三十四章作为本句的注脚。“(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和“(道)衣养万物而不为主”是一样的。
或许需要指出的是,河上公和苏辙的注释如果成立,那么“事善能”的“能”可能被假借为“態”。《荀子·天论》:“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王念孙杂志:“形能当连读。‘能’读为‘態’······言耳目鼻口形態,各与物接而不能互相为用也。”水性至柔,随物赋形,故“事善能”。但这样的解释“利而不争”关系不大。因此本人还是觉得笔者上面的解释更贴切些。
动善时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这是对水“动善时”的生动写照。河上公对本句的注释是:“夏散冬凝,应期而动,不失天时。”水随季节变化,这是地球绕太阳运行造成气温和大气环流变化的结果。由于它与我们的农业生产相一致,所以我们觉得其“动善时”。“道法自然”,我们可以从中获得的启示是:万事皆有“时”,守时惜时,把握时机,应时而动,这是成事的法则。
️句逗
夫唯不爭 ,故無尤 。
这是对本章的总结。对人而言,“水”具有如此众多的美德(善),但其最重要的美德还是“利而不争”。老子不是经院学家,他研究“道”,探索宇宙的本源、社会的现实、人性的弱点,其目的是要为处于相互争斗、相互杀戮之中的人类找到一条和谐共存的道路。上一章他用“天长地久”和圣人“后其身”、“外其身”来启示人们:“谦让止争”是最好的处世法则。本章又把“利而不争”称为“上善”,这是用大自然中、我们生命中须臾不能离开的“水”启示我们,要使家国“和谐美满”,没有什么比“利而不争”更好的道德法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