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的天气,冷热分明,都不带提醒的,就让我拿出了衣柜里的毛衣。
家里应该也降温了吧,爷爷在电话里说,已经在准备过冬的炭火了。
爷爷出院两个多月了,癌症,我们没让他知道,他自己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本来还要住院一个月的,他吵着闹着要出院,我们也就依着他了。电话里他跟我说,孙儿啊,爷爷没事儿,已经好啦,那个医生说要给我做什么化疗,我也不懂是什么,但是肯定很费钱,我才不上他们的当嘞!我鼻子一酸。
爷爷快八十岁了,他这一生,吃了很多苦,老来也享了福。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走也安心了。其实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跟爷爷奶奶接触得都不多,也没什么感情,我长这么大,他们没抱过我一次,就因为我们家先生的女儿,叔叔们家里,都是儿子。
前些年,倒没仔细想过这些事,好像他们,就简简单单只是我爸爸的爸妈,与我没什么干系。后来越长越大,有了七情六欲,开始在意亲情友情爱情,才慢慢把他们放到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都说人是善变的,往往因为一点好处,就忘了他之前的所有不好,也会因为一点不好,就忘了他之前对你所有的好。我恰恰相反,我觉得,没有人是不好的,记住一个人,得记住他好的时候,不管是开心的时候,还是生气的时候,只要想起他的好,就足够了。
爷爷对我的好,虽然不多,但却弥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因为家远,我二年级就开始住校,一个星期不换衣服不洗澡,吃的是家里带来的大米和咸菜。那时候个子太矮了,蒸饭的蒸笼又太高,我老是放不进去饭盒,有的时候搭着小凳子往里放,放歪了水都洒出来了也不知道,到了饭点才发现,饭没蒸熟。只能饿肚子看着别人吃,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饿了不知道多少次,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长这么高。
村里的人都很穷,经济来源就靠一亩三分地,还有圈里的几头猪,剩下的就靠采采山药啊,卖卖木炭赚点钱。
在我们那,木柴烧过后的木炭,冬天能放火盆里取暖,所以是能换钱的。
有一次,我在教室上课,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名字,特别大声,拖着声腔。
我爷爷,在校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因为没念过书,他不知道学校是什么规矩,就跟在山上一样,扯着嗓子喊。
全班同学都看着我,有的在偷笑,有的明着笑,老师都不耐烦了,说,刘劲,你出去吧,外面有人找你。
我一脸尴尬,正准备站起身出去,爷爷跑到教室门口了。
背着个大蛇皮袋,衣衫褴褛,脸上全是黑乎乎的炭灰,手也是黑乎乎的,看样子是刚来集市上卖完木炭。
哎呀,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一猜就是在这个屋!
我满脸通红,爷,搞啥子,我们在上课,你二天莫楞个样子。(方言,以后别这样了。)
爷爷兴奋的从口袋里摸出两毛钱,说,这是我今天卖木炭赚的钱,一共卖了一块八,给你两毛,拿去打点好菜吃!说完就转身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莫怕,我不得给你奶奶说。
我拿着钱回到教室,低着头匆匆走回座位,满堂哄笑。
那时候,一个星期,爸爸就给我五毛钱。两毛钱,确实可以在饭堂打到一勺青菜。我捏在手里舍不得花,晚上睡觉就放枕头底下,有钱的感觉,特别踏实。
第二天中午,我饭又没蒸熟,在那看人家吃饭,我又觉得饿得慌。索性不看了,跑去河里抓鱼玩,熬过饭点,再回去。结果就在那天中午,爷爷给我的钱丢了,不知道是掉进河里冲走了,还是被人捡到了。我很伤心,后面连续一个星期,我每天中午都不吃饭,跑去河边那一片找钱,最后还是没找到。
现在想起来,我不懂当时我为什么会觉得尴尬和羞愧,或许是因为儿时的腼腆和爱面子,怕被同学看笑话,也或许是因为家里穷,自卑。总之我很后悔,明明我就是最幸福的人啊,我可以跟同学讲,你看,我爷爷给我送钱而你们没有。我明明可以很欢快的拥抱一下脏兮兮的爷爷,跟他讲一句回家路上小心。
然而我却没有,我也再也没有机会,去做这些事了。
我能做的,只有一直加倍地对他们好,力所能及地好。
每年的寒暑假,逢年过节,爷爷奶奶生日,我都会精心准备很多东西,他们爱吃的爱穿的,在重庆的时候,就陪他们一起,来外地念书以后,我也会买好给他们寄回去,每个星期一个电话,说到爷爷奶奶没话说为止。不知是他们也觉得对我亏欠,还是被我多年的好感动,电话里老是说想我。
爷爷爱吃,奶奶喜欢钱,所以给奶奶几百块钱,给爷爷买些他没吃过的新鲜东西,总会把他们哄的很开心。前几天电话里还跟我说,爷爷想吃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椭圆形的啥东西,想去草原上看马,想看飞机,想让我女朋友做饭给他吃。
我嘴上说着答应他,心里却不是滋味。如果没有癌症,没有分离,如果来得及,我有能力,我一定实现他所有愿望。
看马,看飞机,一日三餐,我都做给你吃。
嘿,小老头,等等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