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盛夏的午后,我只身穿过狭窄的长廊,脚下的暗色系地毯把脚步声悉数吞没,两侧都是紧闭的办公室不漏出一丝音色,头顶一排长方形LED灯片散发着幽幽的冷光。拐角经过一扇玻璃窗时,金色日光涌进来,连带着翩翩起舞的树枝倩影,霎时点亮这一方小空间。
来到一楼大厅,有一处大开的窗口,里面就是前台办公室。当时座位空空,靠近窗口置一张木纹大转角办公桌,配一台屏幕漆黑的电脑,以及一把办公椅。再往里是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小,东西多而不乱。桌上无非是些常见的办公用品,最显眼的当数随处可见的亮黄色便利贴。我飞快地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主人虽然大方,可我也不愿让人觉得无礼。
那时我初到美国,在一个群山环抱的校园开始新工作。面对陌生而又新奇的环境和异乡人,心里难免几分忐忑和小心。
收回目光时,瞄见窗台上还放着两个陶瓷碗,一个盛颜色艳丽的糖果,另一个满装Kisses巧克力。心下一动,这自然是为来访者,尤其是我这样的等候者,提供的贴心小物吧。忍不住拿起一颗巧克力放在嘴里。
就在最甜蜜的时候,她出现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从里间办公室走过来,朝我微笑问好。我忙不迭把巧克力咽下去,向她自我介绍。没想到,这位给我留下甜蜜初印象的Sandy奶奶,就是我想象中的“前台小姐姐”。
具体问的什么事早已忘却了,记得清楚的是,直到Sandy完美解决好问题,我在她和蔼的微笑中回到自己办公室,内心的惊讶劲儿还没过去,忍不住跟同办公室的C先生感叹不停。
Sandy的年龄,少说也得有八十,看起来比我奶奶的年纪还要大。可是看她挺拔的体态,匀称的身材,红光满面的笑容,又觉得活力满满。除了脸上松弛的皮肤,哪有半分老人的影子。况且,这个年纪的她还能在学校上班,管理纷杂的事务,与我沟通起来,也是反应灵敏,可以想见精神状态极佳。
这样优雅的老年状态,实在让我震撼。仿若年龄的增长丝毫没有给她带来不便与衰老,反而增添了几分阅历与魅力。年迈而不衰,她有如此美好的晚年生活,该多么幸福,这幸福从她无时无刻不在的笑容中可见一斑。
自此以后,每天上班我都会经过小楼北门,与Sandy友好地聊上几句。她总是一大早就到学校,将办公室以及旁边的文印室整理得井井有条。无论同事们学生们有什么大大小小的需求,她都能给出最优答案,即使自己不负责那一项,也必然为你推荐合适的负责人。
有一次,我去文印室寄信,装好信封,却对着邮戳机开始犯难。头一次知道不用贴邮票也可以寄信,可是这个类似打印机的沉甸甸的小机器,要怎么才能让它替我按邮戳呢?
Sandy在隔壁门口看到我犹豫的身影,主动走过来问,“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我不好意思地扬了扬手中的信封,又看一眼邮戳机。Sandy见状,笑着走近,带着一丝狡黠,弯腰一指桌腿朝里的一个旮旯,那儿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四个数字,“先看密码!”密码藏在这样一个“隐秘”的角落,这份俏皮可真叫我哭笑不得。
按什么键、有什么选项、代表什么意思,Sandy在我面前详细地演示了一下邮戳机的用法,待确认好了邮资,伸入信封右上角,就会听到沉闷的一声“咔哒”。拿出信封,黑色邮戳已经盖好,只需要投到门口篮子里就会有人定时来取。
顺利帮助我完成一系列操作的Sandy露出满意的微笑,看那热情的样子,似乎巴不得天天有机会亲临指导。她是真的以服务大家为乐,热爱工作并且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极致,无时无刻不享受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这样的工作态度大约也是她快乐工作和健康长寿的秘诀吧。平日里偶尔碰到她在办公室收拾材料,她也总是这样一副开心的模样。平凡之中保持热忱,真叫人不可思议。难怪她老而不衰,鹤发童颜,年至耄耋,仍然在被需要的岗位中充实地活跃着。
平日里,Sandy不止操心大家工作之中的琐事,还格外热衷组织小活动帮助大家联络感情。万圣节来临之前的周五下午,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围在她窗口前的大厅里面,比比谁的装扮更有创意,来自世界各地的鬼魂们中间,往往还要混入几个牙牙学语的“可爱鬼”。
就在那个冬天,我也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可爱鬼带来的讯息。情人节那天,小城仍旧笼罩在圣洁的雪纱下,我与先生照常出门上班。一路穿越层岚,风景宜人,原本属于两个人的节日,因为期待刚刚着床、正在孕育的新生命,更添喜悦。
那天路过Sandy的窗口,立马被她叫住,情人节快乐,今天有一个惊喜的小活动。窗台上摆着一个硕大的透明玻璃花瓶,细腰丰臀的形状,里面塞满了大小各异的甜蜜糖果。
“快来猜谜!”Sandy兴致高昂地邀我们参加她发明的游戏。每个人有两次机会,盲猜花瓶里面的糖果数目,最终猜测最接近真实数目的得胜者可以把一整罐糖果抱回家。
我和先生拿着卡片站在窗台上对着一罐糖果分析讨论,对我们这个组合来说,等于有四次机会,这可不得好好研究一番。Sandy忙不迭递给我们卡片和笔之后,手肘撑在桌上,饶有兴趣地倾身听着,时而发出两声爽朗的“哈哈”大笑,却很有原则地看破不点破。看那期待的眼神,放着兴奋的光芒,像极了上学时急不可耐等你参加猜谜的同桌,既期待着你破解,又暗自被自己提前知道的答案折磨得心痒痒。
每一个经过的老师同学都会在Sandy的热情邀请下参与情人节猜谜游戏,最终组里一个男生凭借运气加实力以仅差两颗的优势一举夺冠。身穿亮粉色背心的Sandy欢呼雀跃,仿佛得奖的正是她自己。她俩抱着一大罐糖果靠在一起合影,那张洋溢着笑容和甜蜜的合照被放大打印,后来一直留在大厅的展示栏。
孕肚挺起来之后,Sandy一眼就看出来我已有身孕。没想到不只是礼貌的问候,我还能在万里之外的他乡收到一位老人亲切的嘘寒问暖。生活、就医、工作,我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了隐私不过问的那层屏障,Sandy关切地与我聊着方方面面。
除此之外,她还特地为我引荐学院里另外几位孩子年龄相近的员工和教师。我与她们平日里不过点头之交,各有各的忙碌。没想到一旦因为孩子这个话题凑在一起,几个女人瞬间便热络起来。关于怀孕、生娃、喂养、托儿,一打开话匣子便有聊不完的经验和建议。Sandy站在我们当中,脸上的微笑没有断过,偶尔还要插两句自己的当年景况。她真挚地看着每一个说话的女人,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宠溺。
肚子里宝宝逐日长大,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身上,为了方便,我们后来便把车停在办公楼另一侧,进办公室更方便,但也因此不用再经过大厅前台。平日里和Sandy见面的机会少了,只能偶尔在走廊遇见时趁机聊几句。
那天已是深秋,我经过走廊时驻足窗前,窗外的红叶灿烂似火,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彩。这时Sandy从旁边的楼梯间推门出来。
“哇!肚子这么大了!”看见我,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目光立马被我大如箩的肚皮吸引,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摸,片刻后小声惊呼,“他动了!”她抬头看向我,惊喜于宝宝同她的友好互动。
这一刹那,我差点笑出泪来,她笑意盈盈的脸庞和记忆中奶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同样纹路的褶皱,同样弯弯的眉眼,同样闪亮的眸子。若我此刻在奶奶身边,想必她也是这番模样,惊喜得像个孩子吧。
“等他出生了,一定要找机会带过来给我看看!”Sandy殷勤交代,对这个孩子,她真诚地爱着、期待着,像家人一样。
我就这样一直上班到临盆的前一日,接踵而来的是生产和产假。等到重返办公室,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
那一日,我特地从前门进楼,路过Sandy的办公室窗口,却发现卷帘紧锁,无人在值。这样的情况以往偶尔也有,我想也许是Sandy请假了吧。随后路过邮箱,清空自己的小格子,拿着一大堆信件回办公室坐下慢慢查阅。
看到一半,发现信件里面夹着一封不一样的贺卡,封面是宝蓝色的小象宝宝浮雕,温柔可爱又俏皮,让人一看就忍俊不禁。打开一看,正是来自Sandy和另一位秘书A。看到她们的惦记和祝福,我心头暖融融的。返工第一日收到这样的惊喜实在是开心。等孩子再大一些,一定要抱过来给她们亲眼看看。
我迫不及待打开邮箱,把一大堆未读邮件晾一边,先写一封感谢信。叮的一声,邮件发送成功,随后一封一封处理遗留邮件。本想飞速地掠过没有点名的群发邮件,却被其中一封来自A的邮件慑住目光,整个人霎时如坠冰窟,几乎忘掉了呼吸。
讣告!
这封邮件竟然是Sandy的讣告!
来不及看清邮件内容,我的眼睛已经模糊,滚烫的泪水灼烫着还带些室外寒意的脸庞。Sandy已经去世了吗?!明明她好像昨天还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肚子,宠溺而又期待地看着我。她身体看起来那么健康,状态那么好,怎么可能转眼已经天人永隔!
我不能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不愿相信!
直到A收到我的感谢信又告知我一次,我才不得不相信,Sandy真的已经走了。而且,这事就在她曾经抚摸的宝宝出生前。
也许是一个寒冷的冬晨,安睡过去的Sandy再没有醒来。她的脸上仍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就像她每次帮大家解决完问题一样,就像她在万国鬼群中穿梭时一样,就像她盯着我们猜谜时一样,就像她高兴地交出一大罐糖果奖品一样,就像……就像她在我眼前展现的每一个真心笑容一样。
我很难知道,这张象宝宝贺卡,Sandy究竟是何时准备的。是她满怀期待中很早就特地备下的,还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突然心有感应临时决定提前准备的,还是——还是在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着交代亲人帮她拿来的?不管事实是哪一种,都足以让我热泪盈眶,心痛如绞。
命运是何等残酷,让我在迎来美好新生命的同时,不得不挥手告别另一个美好的生命。我与Sandy,就在那样一个秋日,在燃烧的红叶旁边,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她精彩的生命,仿佛透过那一次抚摸,传递到了这个崭新的孩童身上。
我曾数次在想起Sandy的时候痛哭,尤其是身抱孩子的时候,一想到Sandy曾那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的到来,最终却失之交臂,便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当时觉得,也许是哺乳期激素让我过分动情。可是两年之后的今天,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仍旧挡不住心酸眼湿,这才深觉,Sandy一直在我心头,从未走远。
在学校工作三年,我们也到了离开的时候。走之前,带着孩子一起最后一次重游学校。正值暑期,学院大厅里也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们最后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从这张门出去,只怕很难再有机会重新回来。
秘书办公室窗口紧闭,曾经装满糖果的两个瓷碗不见了。
只有Sandy和获奖的同学抱着一罐子糖果的合照还在,照片上的她,永远鲜活,永远幸福。
“宝宝你看,这是Sandy。”我把孩子抱到Sandy跟前,指着那个穿亮粉色背心的奶奶,轻声告诉他。
“Sandy!”牙牙学语的孩子嘴里发出一声模糊却甜腻的叫喊,嬉笑着伸出手指,抚摸上Sandy的笑颜。
这一瞬间,穿越时空,与Sandy隔着肚皮抚摸孩子的那一刻,完美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