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说:“生命过于漫长寒冷,而爱是花火,即使不够明亮也不够暖,那一瞬间的灿烂也足以惊喜耀目。”
1、来尽力忘记,两脚降落何地
子期和我从小一起长大。
我家住在沿河的第一排平房,子期家在第二排。
那时的邻里关系极为亲密,你家包了饺子给我家送一盘,我家炖了肉也往你家送一碗。
子期和我就这样在今天我去你家吃饭,明天你去我家睡觉,买一样的新衣服,手牵了手一起去幼儿园中慢慢成长着。
同样是家里的独生女,可是我很羡慕子期,因为子期的妈妈吴阿姨手很巧,会编漂亮的辫子,会织有漂亮花纹的毛衣,脾气温柔人又漂亮,烧一手好菜,是街坊邻居交口称赞的主妇。
我喜欢子期,也喜欢吴阿姨,常常晚上跑去找子期玩,玩累了就睡在她家,连妈妈来接我也不回去,只为了第二天早上让吴阿姨也给我梳漂亮的辫子。
6岁前的子期生活得像小公主一样。
在我们6岁的时候, 吴阿姨经常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是癌症晚期,很快住进了医院。
子期的爸爸魏叔叔在医院、单位、家里三头跑,难以顾及,常常把子期托付在我家。
那时我们都很小,不太明白癌症的可怕,每天还是吃饭、写作业,玩洋娃娃。
偶尔去医院看望吴阿姨,子期抱着妈妈撒娇,让她早点回家。
我假装像大人一样,祝她早日康复。
然而吴阿姨的病并没有拖太久,几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
丧礼那一晚,魏叔叔还是把子期托付到我家。
晚上,我和子期并头躺在被子里,子期握着我的手,哭着说“北安,妈妈死了,以后我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
我们抱头大哭,但都不太清楚,没有妈妈意味着什么。
吴阿姨过世后的一年中,子期和魏叔叔的生活很是混乱,她的头发不再每天都梳好看的辫子,衣服也不再整洁如新,有时吃不上热乎的饭菜,还常跑来说“北安,爸爸又喝醉酒了,我很害怕。”
魏叔叔喝醉的晚上,妈妈就会留子期在家里住,我们睡在温暖的被子里,子期的身子却冷得直发抖。
7岁那一年,魏叔叔带了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回家,这个人成为了子期的新妈妈,那个男孩成为了子期的弟弟。
子期的新妈妈长了一付刻薄的面孔,虽然她并未打骂子期,也未怠慢过我,可是出于孩童的直觉,我们还是非常地不喜欢她。
有了新妈妈后,子期的生活慢慢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有漂亮的裙子和书包,也不像原来那样爱说爱笑爱撒娇,甚至连到我家玩的时间都少了。
偶尔我去她的家里找她,她的弟弟总是飞扬跋扈地淘气,欺负了子期又欺负我,子期的新妈妈总是护着自己的儿子,渐渐我便也很少再去子期家玩。
街坊来家里做客时都要说一句“老魏的新媳妇真是厉害,搞得老魏把亲生闺女当外人,外来的儿子当个宝儿……”最后还要再叹一句“没妈的孩子难过啊”。
而我是在长大以后,才明白邻居说的那一句“没妈的孩子难过啊”中,到底隐藏了子期童年时多少的辛酸。
也才明白子期离开家乡时对我说的话,“北安,妈妈去世后,我就失去了爸爸,为什么我还没有长大,为什么生命如此缓慢寒冷。”
2、回望即使太蠢,都相信我做得对
18岁那年子期决定离开家乡,去北京。
从8岁到18岁的10年间,我和子期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我们分别搬了家,上了不同的中学,但保持书信来往。
子期信中屡次提到对母亲的想念与对父亲的疏离,她说“看着父亲、继母和弟弟,感觉他们是一家人,而我是借住在这个家里的客人。北安,什么时候我能有自己的家,像妈妈还在时那样的一个家,不需要再做一个外人。”
18岁的子期终于得到了离开的机会,到北京读书,虽然只是专科,但子期仍然非常期待。
为她送别时,子期一脸兴奋“北安,我要赚钱养活自己,我会有一个家,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回来了。”
火车带着子期与她的梦想奔向北京。
我们各自开始了新生活,仍然保持着每周给对方写一封信的习惯。
子期在信中写:
“我找了三份家教的工作,每天下课后去不同的家庭给小孩子补习英语,我对他们很有耐心,我相信自己将来会是一个好妈妈。虽然生活很忙碌,但是我可以不再问爸爸要生活费,总有一天我能够彻底脱离他们。”
“北安,我遇到了很多喜欢我的男生,我想和他们在一起,即使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一个人的生活太冷了,多一个人也许能够暖一些。”
“北安,今年假期我还是不回家,很久没见你了,寄一张照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即将毕业,找到了工作,终于可以完全独立了。”
随信寄来的照片里,子期笑得明亮,仿佛完全没有童年的孤独和阴影。
子期开始工作、出差、忙碌,我们很少通信,QQ的使用让我们的沟通变得简单但是不规律。
子期的头像总是暗的,偶尔亮起,说上一两句便匆匆下线了,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一天夜里,收到子期的信息:“北安,工作中遇到一个男生,他很温柔,对我很好,穿白衬衫配羊毛背心的样子很干净,微笑时让我感觉温暖,他向我求婚了,我打算跟他到上海结婚,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祝福你,子期,等待你的好消息”我回复。
从7岁时就渴望一个家庭的子期,终于快要找到自己的家了。
三个月后,突然收到了子期的来信,并不是喜帖,心内有了不祥的预感。
“北安,我和他的婚事告吹了。我曾经怀着那样热烈的期待,把北京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整理打包,邮寄到上海,以为可以在上海,和他组织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上海的生活完全不同于我的想象,到上海后我们和他的妈妈住在一起,他妈妈是典型的上海女人,抬着头眼角睥睨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继母。
他和他妈妈操着上海话吵架,虽然我听不懂,可是知道大意是关于我。吵架后他回房间,软弱、焦躁、叹气的样子和我当初喜欢的那个人完全判若两人。
我努力地讨他妈妈的欢喜,料理家务,揣度着他妈妈的口味,做一日三餐,那天一大滴油溅到了我的手上,手背被烫红肿脱皮了一大块,我没有出声,竟然也没有人发现。北安,这不是我想象的家庭生活。”
读完信,急忙拨通子期的电话,却喏喏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子期说:“我终于知道他妈妈不满意我的真相,原来她早已为儿子物色好一个千金小姐,父母皆是有名的商人,结婚后就能够帮助他进入家族企业担任要职。”
“可是你们相爱的。”
“他对我的爱并不足以让他违拗他的母亲,也不足以跟这门婚事所带来的利益抗衡。北安,我们已经长大了,没有父母庇护的我,没有权利继续天真。”
“子期,你会后悔当初辞掉北京的工作,毅然去上海嫁给他吗?”
“北安,即使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那时的我是真的爱他,我相信他也真的爱我。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人这样爱我,他抱着我的时候感觉那样安定温暖。即使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起码那片刻温暖是真是存在过的,这是这段感情的意义。”
3、能忘掉结果,未能忘记遇上
26岁那年发生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和子期重聚。
取消了婚约,子期回到北京,找到新的工作,靠写字谋生。
她发email给我:
“北安,我重新安顿了下来,炒股票赚了一点点钱,租了一个新房子。房间很宽敞,有两个卧室,一个大客厅,小小的厨房和阳台。
我买了一个大冰箱,可以放下所有想吃的东西,囤积了很多食物,再也不必像童年那样,担心深夜饿肚子。
你毕业后,是否想来北京工作?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大被同眠。”
毕业后,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北京,在火车站前见到分离了8年的子期。
依然瘦瘦的,披着一头长发,笑起来鼻子皱皱的,仿佛未曾受到过伤害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子期和我开始了同居生活。
白天各自去上班,闲了一起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做饭,周末约三五好友,喝酒聊天唱歌,在凌晨空旷的三环上开快车,打开天窗让凉爽的风拍在脸上。
子期爱买一束百合,放在屋角,回到家里一室馨香。
偶尔晚归的夜里,抬头看到窗口点亮的昏黄的灯光,疲累的时候,窝在沙发里喝一碗热汤,我想,所谓的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是。
然而子期的悲喜却不甚明显,她决口不提婚约一事,身边的男人来来往往,却总是没有人能够长久停驻。
子期30岁生日那天,约了一班朋友在钱柜唱歌。
我下班赶过去时,包厢里已经聚着十几个人,桌子上放着三个蛋糕,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歌,气氛很是热烈。
子期兴致很高,唱了歌,又去掷色子,输了就大口大口地喝酒,从一堆朋友身边换到另一堆朋友身边,言笑晏晏。
子期常常能结识到各色朋友,很多与我并不熟识,包厢里酒气与烟气浓烈,想出去透口气,出门时,回头看这一包厢的热闹,忽然觉得快乐或悲伤,在这样的喧闹中都已难以轻易察觉。
聚会散场后,不见子期身影,匆忙去找,在隔壁的洗手间发现瘫倒在马桶前的子期,埋着头哭成一团。
走上前抱住她,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大颗大颗的眼泪灼伤了我的肩头。
“北安,我只是想有一个家,为什么这么难?从8岁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现在30岁,我已经30岁了,为什么只想要一个家这么难?”
生日后的第三个月,子期约我一起晚餐。
早早到了餐厅等候,子期挽着一个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出现。
“这是老鼠哥”她笑嘻嘻地介绍,“我们在一个论坛里认识的,觉得很聊得来,约了见面,没想到一见如故。”
席间,老鼠哥很是周到,虾剥好壳,鱼肉剔好刺递给子期,像照顾小女孩一样照顾她。
之后的数月里,子期大部分时间和老鼠哥在一起。
老鼠哥大子期10岁,在一个集团担任财务总监,事业有成,性格稳重,言谈幽默风趣,喜欢摄影、喜欢越野,客厅里子期的照片越来越多,子期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我欣喜于子期的变化,期待这份感情尽早开花结果。
一日下班回家,看到子期久违地出现在沙发上,头发倾泻下来,盖住脸。
戏谑道“哇,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看我独守空房良久,回来安慰我了?”
子期抬头,双眼红肿,面色死灰,“北安,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在深圳已有家室,我竟无意间做了第三者,他对我不过是露水姻缘。可是他对我那样好,那些疼爱与照顾,怎么能作假?为什么这个好里有这么多欺骗和背叛?”
子期与老鼠哥分手的过程很煎熬,整日状态恍惚,喝酒喝得很凶,无缘无故哭泣。
如果说解除婚约,在子期心上划了一刀,她还能够掩住伤口、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这次分手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那个笑起来鼻子皱皱的子期不见了,整个人灰颓得仿佛随时会瘫倒。
她决定离开北京,很快办好了辞职手续,打包所有物品。
临行前子期说“遇到老鼠哥,以为可以填补我前半生的所有遗憾,我把他当做父亲、当做爱人,把所有关于家的梦想寄托在他身上,我以为可以达成,没想到还是一场虚空。人生如果能停留在相遇的那一刻,不需要面对后面的丑恶,是不是会更买好?”
子期的疑问,我们都没有答案。
4、双手可触及你,有眼泪仍是暖
再见到子期是一年后。
我不知她这一年中如何生活,既然她想彻底割掉过往,我便在她的生活中隐形。
接到子期电话的时候有恍如隔世之感,却又似昨日离别,今日又再见面。
子期说“北安,我要结婚了,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见面时,子期的小腹已微微隆起,手脚却依然纤细,与26岁那年在车站接我的子期容颜相似,却又判若两人。
陪伴在她身边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平凡,子期介绍:“这是一又。”
打了招呼,男人便去厨房准备晚餐,我和子期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窝在沙发里聊天。
“北安,你能相信吗?我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一又。那天我下楼去扔垃圾,刚刚睡醒,没有洗脸,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只穿了睡衣,抬头就看到一又。是他主动来与我打招呼。”
“我们很早以前在工作中认识,他追求过我,但我拒绝了,选择去上海结婚。”
“再遇见他感觉好像命中注定,我对他没有太强烈的感情,只是觉得安心,有一个人在,适合一起生活,再加上宝宝的到来。”
提到宝宝,那个鲜活的子期仿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体。
“北安,我终于要有个家,有孩子了,我每天读经书和故事给她听,期待她长出小小的手脚,期待她的胎动,期待她早日来到这个世界上。”
“也许生活跟我们当初想象得完全不同,不需要太过炽烈,平平淡淡就很好,我只是有一点遗憾,为什么在最初,没有选择他。”
子期的女儿在夏天出生,子期发给我她的照片,小小的粉红的婴儿,眼睛还没有睁开,嘴唇用力地吮吸着,看得人心内一片柔软。
子期在信息中写:“北安,看着她,我才知道幸福是什么。我最近常常想到妈妈,我现在能够了解,妈妈有多爱我,离开我的时候她有多么痛苦和不舍。我好像也有点理解了爸爸,我大约有十年没有见过他,我想,也许我应该回去看看他。”
在夏天一岁时,子期带着女儿、丈夫回到了老家,见到了已然老去的魏叔叔。
后母带来的弟弟已经长大,即将成家,魏叔叔拿出积蓄来给继子买了房子,谁知儿子结婚后,后母提出了离婚。
子期在信息里说:“后母每日来闹,爸爸和我都无力承受,同意了她的要求,她带走了房子和积蓄,爸爸一夜间老了很多,这些年的付出和心血都像是投入海里的沙,他一时难以接受。虽然心里不能释怀,但我能够理解后母,当年带着孩子无法维持生活的女人,为自己和孩子找到一个依靠,如今孩子长大,依靠也已老去,选择了一种更轻松的活法。我只是担心爸爸,我想让他跟我们一起生活。”
32岁那一年,子期生育了女儿,与父亲和解,并开始一起生活。
34岁时,子期的小女儿念儿出生,一又忙前忙后地照顾刚生产的妻子,魏叔叔抱着夏天,看着摇篮里的念儿,笑得合不拢嘴。
偶尔回忆往事,子期说:“我从未想过人生能够如此圆满。这样的生活也许并不完美,但于我已经足够。再想到那些给过我爱,也给过我伤害的人,心里竟然只有平静。那些爱是花火,不够亮不够暖也不持久,可是绽放那一瞬间的灿烂的耀目,已然惊喜了我的前半生。”